春醪与秋心

作者: 平原桴客 | 来源:发表于2019-08-24 14:51 被阅读0次

    我老想讲讲我和一个同事的过从。但是有句歌词唱得好:回忆让最静谧的月光也辽阔得像一架牢笼。所以即便在最畅所欲言的情况下我也总是眼睛发直舌头打摆抓耳挠腮——请原谅我的急就章,行将步入21世纪20年代的人总是喜欢回忆的。

    也许该从有一天同事在夜色中的消逝讲起。九年前的年末,同事离职。同事家住外地,有两个特殊的癖好:研究理论物理和装作不经意地让人翻看他的日记。在那本当时尚未流行的硬皮精装上锁笔记本中他狂狷易怒,扮猪吃虎,大放厥词,叫板上司,有厂花左拥右抱新人端茶送水,一切落俗套的龙傲天杰克苏情节和他自己也是日记的过渡段,这本唯美的虚构集被放在他办公桌最显眼处。时时有人翻看。时时有人嘲笑。同事便时时续写。开心果也好跳梁小丑也罢,总是谈资。

    终于有一天,同事写到了自己家乡的内容,那是一个靠着装在塑料碗里的小吃而出名的城市:他写道,周末他回到家乡,凌晨时分循着吆喝去打豆腐脑,望见喑哑的夜幕挂着满天星斗。他写道,要用星星使劲联想出去世的爱人的脸的模样。他写道,天气预报说是晴,我准备撕掉日记,我想象得到,锯齿状痕清晰可见。他写道,一切实际上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生涯中无所归止的混沌和另一种嘲讽之中的娱乐。他写道,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天说天干净呀,天有云。水说水干净呀,水有沙...

    同事离职后,单位搬回了火柴盒公寓,每天我骑电动车来上班时都能看见,爬山虎孽生的嫩绿的枝叶,给剪力墙和檐顶搭了个圆蓬蓬的坟墓。阳光不锈,透出少许的光影,指示着一条不容置疑的道路。

    离职的当晚同事就去了高原。除了拍下可供谈资的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还听说了一则异闻:一位小喇嘛写了一部探讨班禅达赖道行孰高的二十万字论著。引来众多仁波钦的愤慨,决定将他关两个月禁闭,期间只能吃流食。自治区部分领导还前来探望过,他的朋友也想去探望,但那毕竟只是传闻,即使不是也不可能。在高原的最后一夜,他的感冒加重,只能改变行程住院。幸运地分到了双人病房。旁边是一位披散卷发肤色浅棕的女孩,每天挂的点滴不是葡萄糖就是头孢,可又看不出她究竟哪里虚弱或者发炎。他不会说藏语,她也不会汉话,自然,他俩也没有创造出某种奇异的格里格里科。村民们是在某个雪层里发现她的。医务员把她送到医院就一声不吭走了。而她脱离生命危险后也是同样不发一言。

    她的事情也是一半听说,一半猜测。她放养的云(那些云说来就来,说远就远)被一行喜鹊抖落。她打定主意去找一个会修补云的人。养云客不可能怕云,养云客的女儿也不怕。因为一直下落的泥雨,天色像是没有变化。雨停了——在过一片水洼时,她突然跳了过去,几乎是欢快的。仿佛那不是水洼而是一种状态,密积而透气,有理智稳定的身体。

    修补云那人的住所在省城以西,像她来时在市集的行道树上,看到把云驱散的凶手们用氢气球和风筝织的巢,可爱又无奈。她走过皲裂溃疡的土地和房屋,一直走到村民们已经熟睡。他们在一种躺卧的姿势中,她就穿行在这些姿势间。这是村庄中唯一睁眼的人了,在她十六年的人生里,是雨后月影下湿亮的芝麻田。她看着那些云,气喘吁吁,酣然入梦,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云,温柔又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于是在一个小得像水洼的塘边躺下。从疲惫到安详还有长长的一段路。

    那时同事和藏族姑娘还有联系,我是如此地羡慕他。“我宁愿到死都在这些归宿里奔波”,我在电话里对他讲。在同事家里,我对他鹦鹉般光鲜的前妻和读博的女儿表现出了好整以暇的惊讶。晃出单元楼洞是在凌晨。同事银灰色的桑塔纳在凝结的温度中开过来接我,那庄重的速度仿佛身后还跟着几十辆同样的车,像一列穷酸的迎亲车队(想象那是一列轧过平原上泛寒光的钢轨的火车)。

    我们互相试探着对方在人口众多的生活中能以分钟计的微暗快乐的根源是什么。白线像蹄迹紊乱的马从车底钻过。我倏地猜出了自己童年的故事,摆出罕见的无所畏,洪亮地对同事扯着嗓子:我想起了!有回我和爹、爹的同学吃饭,爹说:“那你现在对她也不想了?”同学说:“那骚媳妇肚都撑起了还有啥可想的——注点儿意啊,小孩儿还在这儿呢。”“其实他跟她老婆——嗐,她也知道,咱去垒长城那会儿,一进他家卧室就明白了。”我爹把烧白抿了又抿,爹二十四岁后就再没喝过啤酒,然后瞥了我一眼说:“其实咱说的啥小孩儿也全懂——”说着又一口,这次闷了。

    “就跟咱小时候一样。”

    我从爹通红的手里拔出酒瓶子,贴着玻璃纸的瓶塞还留在父亲同学的脚下,接着是沉闷的“咕咚”一声。然后是清脆的,有如雪花融化的立体声效果。

    “这下不一样了吧?”我提出了一个反问语气的句子。

    但我后来认为这是疑问句。话音未落,方向盘飞起来了,离合器飞起来了,保险杠飞起来了,祥云挂坠飞起来了。醒来的时候我面对着有菱形花纹的天花板,医生走进来告诉我,同事两天前就被隔离带挤成薄薄的人形肉片,而我大概还得熬三个月再死。这家医院门朝大海,正值仲夏,海风很强烈,欢迎你们来度假。想回忆的时候风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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