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

我喜欢猜谜，于是就把每天中午的便当都当做迷题来猜。

十二点，打开便当。青椒土豆西兰花。很好，又统统都是我不喜欢吃的东西，我的人生为何总是要和我不喜欢的事物长久相处。所以一旦遇到可以选择的时候，我都会选择不吃。把便当晾在一旁，仿佛我冷落了他。我就是在冷落一次这个世界对我的安排。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这些微小决定的总和可以影响到一个遥远星球的运行轨道。所以每一个决定虽然微小，但却都是耐人寻味的。

我在南京市山阴路邮局站工作，是一名邮差。每天在日出时出发，骑上一辆摩托车，不戴头盔，一身绿色，开始一天的工作。

如今写信的人不多了。这个时代改变了很多过去我们熟悉的事物，他可以把地图上废弃的儿童乐园拆迁，新建许多最终闲置的楼盘。可以把你过去熟悉的街道改建，让你想不起它曾经的模样。甚至可以让你分不清自己的回忆，让你陷入不断的对自己的否定，可是他却无法改变信里的任何一字一句。

这个世界上，愿意一字一句对你诉说他的境况的人已经不多了。

为了一封信能够准确到达，我常常需要根据信封上的寥寥笔迹，依循着地址、人名，找到他，告诉他，你有一封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邮件。有时候为了一封信跑了五六次，徘徊在大楼下遇到收件人的老邻居，但是却被告知收件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往生。还有些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了收件人，他接过信，却冷冷地说，确定是我的邮件吗，这个名字我怎么会不记得。

是啊，你怎么会不记得了呢。

我把那些找不到收信人，本来应该被搁置的信全部背回了家，小心的存放起来，这样看起来，它们很失落却又相互有所依靠。也许在夜晚，它们会相互打招呼，嘿，你要找谁，你从哪儿来？把失落归于一处，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今天退回专员室的几封新成员，准备放进纸盒，看到了一个红白蓝边信封。在这个世界上什麽最迷人？看着眼前这些散落在案的信，我想对事情执有偏见且有所相信的人最迷人。

这是一封没有地址的信。

TO:小荷

“小荷，是我。

今天是圣诞节，一九九四年的圣诞节。早上你有收到礼物吗，你还相信着圣诞老人的传说吗？

嗯…我结婚了，在感恩节那天。”

他结婚了。

“昨晚我做梦了，梦里我独自去北方找你。我到的那天刚好在下雪。那是那个冬天的第二场大雪。我坐在轻轨上，背对着车辆前进的方向，望着车窗一言不发。外面的雪好像永远下不完。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幻想一场交通事故。在死之前可以亲眼见证一场人世间永恒的雪，那么还有什么遗憾吗。人们啊，总是认为死是伤感的，绝望的，死于事故，死于绝症，似乎总是令人惋惜的，可是他们哪里明白，这样的死，也可以是浪漫的。”

“我没有想到我会选择这样一个女人，在这样一种天气，穿着这样一件衣服。我选择她，是因为她足够安静，足够温柔。每次和我说话，都仿佛带着一种蜷缩在北方冬天的被窝里的美好语气，甜蜜柔软。哪怕只是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一言不发，也有一种可以让你躁动的心立刻安静下来的魔力。此刻她正在客厅里招待客人，推杯换盏，游刃有余。我才有空给你写这封信。”

“离开你的这些年里我开始抽烟，不抽别的，只抽南京。从我这里看出去是一条很宽的路，路左边那栋房子已经废置了很多年，路右边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叫小河，没错，和你发音一样的名字。他们家里的灯都好亮，是你喜欢的暖暖的颜色，而今天的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小荷，我好想念你。”

我读着信一言不发，却仿佛听到一种沙哑声音在一九九四年圣诞节晚上的哭泣。

“节日对我来说总是痛苦的，因为我常常会想，为什么不是和你。幸好人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在节日里度过的。有时我宁愿坐飞机，向着西半球的方向飞，那样我落地的时候还没到可以庆祝的时刻，当我回到原点。节日已经过去。如果你在，我想我愿意赶一种相反的时差，那样这个节日就可以一直一直过下去。”

"好久没吃冰糖葫芦了，我所在的这个城市里的人们似乎不爱吃她。你还记得以前冬天的晚上我们一起吃一根糖葫芦的日子吗？你说在冬天里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可以和喜欢的人吃一根糖葫芦。可我在这里却找不到，我也常常搬家，下次我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我会留意的。”

居无定所。

“现在我住在南京，在邮局里做事，算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不知道你现在又在做着什么，人在这个宇宙中这个星球上活着是多么孤单的一件事，什么情啊爱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陪伴。曾经我以为我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可是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很久以前你的一切就已经与我没关联了。”

“你住的地方下雪了吗？”

还没有。

“喂，时间过得好快。如今我三十岁了，我按照约定时承诺过的那样，十年没有找过你。但你却永远的停留在了二十岁，那个盛夏一般的年龄。以前，我觉得我比你年长，总是要让着你，如今我还是比你年长，还是要让着你。我是不是特别傻，依然在找你。因为我想，只要我在找，你就会在啊，如果有一天连我都不找你了，那你就真的不在了，很多事物都是因为被寻找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那么，就这样了？”

……

“圣诞快乐。”

这样寒冷的冬天，应该是一个适合下雪的场合。

这个小荷，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的刘海整齐吗，她养金鱼吗，她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吗？

我突然幻想一场正好的雪。最好在下雪的时候，正方形对三角形说，圣诞快乐。星星对滑翔机说，圣诞快乐。邮戳对地址说，牙痛对健康说，飞机对天空说，背包对旅行说，黑夜对白昼说，瀑布对世人说，卡片对CD机说，下雨对Hello kitty说，一个人对着众人说，天线对电视说，眼睛对耳朵说，男孩对女孩说，圣诞快乐。相机对风景说，节日对烟火说，衣服对纽扣说，原谅对信任说，忠诚对背叛说，异乡人对着那串没有拨出去的电话号码说，一封信对着另一封信说，一颗葡萄对一滴眼泪说，未来对过去说，药丸对病痛说，和平对战争说，消失对建筑说，边界线对边界线说，妈妈对着收音机说，一言不发对喋喋不休说，别无选择对无可奈何说，单车对青春说，答案对寻找说，永恒对谎言说。

圣诞快乐，别无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