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追求点无意义的人生吧

平安夜那天，我爸收到了一张明信片，因为没署名，他莫名其妙的，看看象是我写的字，便让妹妹给我打电话。我妹妹问“你前两天去苏州了吗？”

我一楞。没有啊？

咦？！这么奇怪，咱爸收到一个明信片，上面写的日期是2014年1月24日，现在才收到，不是你寄的吗？！你又没去苏州怎么寄的？！

我这才蓦然想起，年初时在同里古镇“猫的天空之城”（简称“猫空”）写过明信片。“猫空”有一项服务是“寄给未来”，游客写好明信片，选择想投递的年份和日期，他们将会在指定的那天，帮游客投递出去。我当时在猫空给爸妈写了张明信片，选择在12月份邮寄，大概是考虑让它承担“新年贺卡”的作用吧？从前，手机还没问世，电脑还没普及，没有EMAIL没有QQ没有短信没有微信的时候，每个新年到来之前，我们都会选择一张精美的新年贺卡，给远方的同学朋友送去问候和祝福，感觉那样的年代已经久远再也不会来了。在年首写明信片要求“猫空”在年尾寄出，也许是因为快到我爸生日了，大概只有这两个原因。

我甚至忘了明信片上写的什么？问我妹妹：上面写的什么？我都忘了。

她念道：亲爱的爸妈，生活多么美好！感谢你们带我到这个世界，体会种种人世的美好！

哎呀！

这样的话语，如果不是写在纸上，我们这代人无论如何是无法对父母表白的吧？我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在家里郑重其事地对父母讲这样一番话，他们一定会吓一大跳，肯定会以为我出了什么大事。我们这代人跟父母鲜有亲昵的举办，我甚至从来不记得被他们拥抱或拥抱过他们。昨天晚上我在沙发上看书，闺女跑过来趴我腿上让我给她掏耳朵，我就告诉她，你姥姥从来没给我掏过耳朵剪过指甲，你吃个苹果我还得给你削皮，我从来没记得吃水果让你姥姥给削皮……后来想，肯定是有过，在我小时候，我这样说显得很“没良心”。

周日回家，我爸拿出那张背景是同里古镇风景的明信片，我看到了那张自己亲笔写的、存放在“猫空”差不多快一年才寄来的明信片。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就跟他解释“猫空”的“寄给未来”，我爸做了个有点不屑的表情，说：弄这个做什么？没意义。然后就做饭去了。

于是这两天，我大脑中就一直在思考关于生命的、生活的“意义”这样沉重的、人生的大话题。仅就我们这一代受过的传统教育来说，最早的意义来自保尔柯察金，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孩还要不要背诵这段话：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们这代人，包括父母一代，对这样的名言警句大都能倒背如流，你以“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开头，我们就会如接头暗号般背到“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斗争”。类似的，还有“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还有“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还有，“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还有“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总之，你要拦惊马挡机枪扶老奶奶过马路捡拾地上的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看哪里有火情灾情奋不顾身……你生要“重于泰山”死不能“轻于鸿毛”，这样的人生才够轰轰烈烈，才有意义。

现在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眼看就要“过半百”，人生最大的悲哀可能就在于你受了那么多的有意义的人生的教育，到头来发现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怎么过都是一场人生。很多时候，你只需要过好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好了。

慢慢地，我想起11个月前，我在游人稀少的同里，跟同事坐在猫空，以怎样的心情挑选了明信片，做了这件“没意义”的事儿。

那是公司组织的一个在吴江的培训，住的地方离同里很近。一直对同里古镇心向往之，培训的最后一天，老板们继续开会，我们可以去古镇一日游。跟同事一起去同里的路上，才知道我们离周庄比同里还近，同事大都没去过周庄，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先去周庄再游同里。

在我看来，如今的江南水乡古镇的格局已是大同小异，“杏花春雨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古居枕河相连，本是安静、凡常的市井生活，商业化以后变得喧嚣嘈杂雷同。周庄有周庄的双桥，橹声欸乃，有沈厅亦有万三、聚宝盆依稀的痕迹；同里有同里的朴拙、安宁，生活的惬意。快黄昏了，我挑选了几张明信片，坐在“猫空”靠窗的位子，店内放着舒缓的音乐，飘来咖啡的香味儿，外面春节的红灯笼已经点缀在水岸两边，间或有一、两个游人走过……我想起我爸在抑郁最严重的时候不肯从床上起来，而他躺在床上根本也无法入睡；想起他说“旅游生活到此结束”，想起他这一年慢慢好起来，又可以带我妈出去玩了，内心有很多感慨感恩。不管有怎样的生活，都感谢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可以经历种种，去想去的地方吃好东的东西，才有机会在那样一个黄昏坐在那样一个小有情调的地方，于是就写了“生活多么美好……”

于我这是一种有意（腔）义（调）的表达，我爸评说“没意义”那是他没收到我表达的意义。我还想起，那天我在猫空留言簿上也写了留言，留了自己的微信号，除夕那天有个人加我微信说是猫空看到的，我知道他是个大四的学生，他大学的寒暑假都用来旅游了，已经去过全国大部分的省市，他这样有意义吗？我还给自己寄了张明信片，忘了是要猫空在明年还是在我50岁的时候寄出来，我现在甚至忘了写给自己的明信片的内容，这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现在是冬天了，阳台上刺梅开出了四瓣的小花，箭兰发了新芽，有什么意义？清晨，窗外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他们又驱不起散这北方的雾霾，那样叫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还想起，有天早上我独自开车走在上班的路上，电台传来“爱你的家人爱你的朋友/用心去爱你的爱人/在这个世界彼此温暖/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忽然就潸然泪下。

我买了本米兰昆德拉的《庆祝无意义》，还没来得及看，不知这本书的内容，如果是“为无意义而庆祝”，那就是我想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