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情

作者: 勒尤 | 来源:发表于2018-12-14 08:14 被阅读127次

    他把工具兜轻轻地放在局长办公室的门外面,向里面看了看。里面有人,好像是在轻声讨论什么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又看了看,还在讨论。局长很投入的样子,一直看着自己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目不斜视。但是,他知道局长看见他了,肯定看见了。和局长说话的那个人他不认识,看着很面生,不知道是来办事的,还是新调来的,穿着便衣。这个局里的人,级别高低,看他们穿什么就能知道。那些年轻的,没什么职务的,一般都穿着制服,穿得很整齐。中间一些的,也有穿制服的,但是穿得没那么讲究了,有些人的裤子根本看不出来裤缝,还有些人的,褂子上沾着油污。再往上一些的,大都穿着便服,颜色暗沉,但很整洁,头发也不像那些中不溜的,梳理得油光光的。那些中不溜的,头发乱糟糟,油乎乎的,还时不时伸手使劲挠几下,挠完了,有的顺手在嘴唇上舔几下,好容易些翻动面前的那些表格啦、文件啦之类的。但是,他们普遍有一个共同点,他们自己人之间说话时,客客气气的,那些下级向局长这些领导们汇报事情时,恭恭敬敬的,局长了,虽然也像个局长,可也不是严肃得不近人情,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语气是客客气气的。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一和他说话,脸就板起来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题是,他这是私事,哦,当然,对于局里的人来说,这就是公事。想到这里,他就停住了,那条残腿又开始疼,支撑不住了,他靠住局长室门外面的墙,慢慢出溜着蹲下,又坐下。正是刚上班的时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过来过去,谁都不看他一眼,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其实谁都在心里默默打量着他。他全都知道,他也不看他们,可是也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默默地骂了一句:“看你妈妈的野汉子。”以前他在心里不是这种骂的,以前他骂得更直接一些:“看你妈的X”。和他同住车站旅馆的专治性病的老李对他说,你每次都自己把自己骂了。他问为什么,老李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骂人家看你妈的X,这说明你就是他妈的X,这个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说的,好用不好说。你要是再看看那些得了病的B和球,哈哈哈哈,估计你再不骂这句了。他仔细一琢磨,果然是这么个道理,后来就改口了,每当在心里想骂局里那些人,就生硬把那句“你妈X”换成了“你妈的野汉”。这样骂出去,觉得比以前舒服了一点,也解气了一点,为此,生硬用了一个礼拜左右才改过来。可是,这气也就解那么一会儿,不一会儿,看见局长,胸脯子里就又像气球一样,憋得满满介。

    局长还在和那个人说话,刚才局长是坐在自己办公桌的位子上,这会儿又坐在沙发上了,和那个人并着肩膀,互相递烟,各自点着,满满儿吸一口,再吐出来,几口以后,办公室就成了淡蓝色,把人罩在里面,灰蒙蒙介。他的烟瘾也上来了,掏出烟,点着,也深深吸一口,烟灰掉在腿上,他赶紧掸了掸,吹了口气,吹得干干净净。

    他把工具兜拽过来,掏出里面的小件儿,一根比最小号的改锥还细一些的长把子针一样的工具,他轻轻伸进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把里面的一点点黑污泥剔出去。一瞬间,疼痛的感觉又好像回到他的指缝间,明晃晃的灯光直刺着眼睛,两手被两个皮扣牢牢扣在椅子的两面扶手上,两根针一样的东西猛刺进来。这种疼的感觉并不像电视里面演的那种,好人被特务抓进去以后,用刑,刑具将将挨住好人,立刻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他感觉到指缝里有尖锐的东西刺进来,简直要顺着指缝一路往上,穿透肩膀,再到脑袋,随即他才意识到这就是疼。哪有力气发出那么大的惨叫声,喉咙深处简直有一万头被刀捅进脖子的猪,但最终他听到自己只是发出几声嘶哑的叫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半天才吐出来,烟雾很快消散了,他仰头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宣传海报,上面依旧是加强作风建设,保一方平安。海报一点儿也没有吸引人的地方,像那些审他的人一样平淡无奇。他又扭头看看窗外,几支干树枝伸在窗边,窗玻璃上有一层灰尘,雾蒙蒙的。

    局长办公室的那个人终于站起身,局长亲切地拍拍那个人的肩膀,又和那个人握了握手。他记得,在他们当初把自己扭回局里的时候,局长也是这个样子,亲切地拍拍这个的肩膀,又握握那个人的手。局长把那个人送出门,顺势向厕所方向走。他用一只手撑了一下地,用劲站起来,跟在局长后面,也向厕所走。局长进了厕所,解开裤子,他就紧站在局长一边。局长看看他,把身体稍微往另一边侧侧,结果尿到了外边儿,还给鞋上溅了一鞋。局长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他一眼,索性脱了裤子,蹲下。他往后退了退,正面对着局长,一眼也不松。局长脸憋成通红,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噙在嘴上,又掏火,才发现没拿。他见状在自己兜里掏了几下,也没,估计是落在了局长办公室门外面。他凑过去,把自己手里的半截烟递给局长。局长对着火,又把烟屁股顺着他的方向递还给他。他夹着半截烟,还站在那儿不动。局长说:“你先出去,去我办公室。”他说:“不,不行,我怕你跑了。”局长挤出一个笑容:“我往哪跑了。”他又说:“不,我就在这儿等你。”局长说:“那你随便吧,要不你背过去。”他又说:“不行,背过去你一提裤子跑了,我行动不方便,能追上你?”局长再没说话,一手夹着烟,另一只胳膊搭在两个膝盖上,下巴子枕在这只胳膊上,盯着面前的地面发呆,盯了一会儿,把头埋在胳膊上,不动弹。烟灰好长一截儿。他看着局长的秃顶,红乎乎,肉乎乎,很想过去给一巴掌。局长的阳具也和局长的脑袋一样的方向,垂头丧气,动也不动。他抽完手里的那半截儿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看看局长:“咦,睡着了?快完么?”局长听见抬起头来,烟头一扔,裤子一提。他嘴角扯了扯,得逞地跟在局长后面出去。

    局长办公室又来人了,还是刚才那一套。

    没关系,他可以等,二十年都等了,不在今天这一天的功夫上。他站了一会儿,腿又开始疼,他又慢慢溜着墙蹲在在地上。地有点儿凉,他费劲站起来,慢慢走到走廊尽头的储物间,拽开门,拿出一个坐垫,那是他自己准备的。里面还有他的电锅、水壶、案板、炒瓢,还有一摞法律方面的书,都翻得卷了边儿,像这个单位大门外面那个山西人卖的千层饼。最里面放着一卷行李,地下铺着一层塑料布,防潮,还好这个储物间没老鼠。他提着坐垫,另一只手拿着喝水的缸子,又慢慢走回局长办公室门前。局长还在和那个人谈话,这次,局长没坐沙发,而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的座位上,夹着一支烟,认真听沙发上那个人在说话。局长的座位正好斜对着门,能看到门口的他,可是,局长还是就像他不存在一样。没关系,二十年了,他和局长之间,谁都清楚,他们俩都在各自心里面呢,哪能忘得了,哪能不存在。

    二十年了。

    局长对那个人说,这次你们一定要稳住,盯紧,但是一定不能轻举妄动,要抓大的。那个人点点头,在笔记本里写着什么。局长就像电视里演的那些长官一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沙发上的那个人说,不要老是端个本本,以为写在本本上就算记住了,懂了,要用这里消化。不能死搬教条。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说人家死搬教条,恐怕你自己才是吧。局长个那个人又说了一些什么,他没留神听,不外乎就是“这些小事你们就自己看着办,重要一点的呢,咱们上会研究,大家集体表决。这次行动,你们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具体的细节,你们和某某副局长研究。”是,就是看着办,他们在车站扭住自己时,大概也是看着办的吧。哼哼,看着办。

    中午了,局长出来,要走。走不动,他已经不轻不重地抱住了局长的腿。局长低头看着他,却丝毫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威严感,离远看像是在垂头丧气地给他认罪。他呢,也不看局长,平视着前方,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你放开,放开,我请你吃饭。中午了,不管咋,都得吃饭吧。”

    单位门口的饭馆里,老板走过来:“来了?还是老三样?”“今天加一个菜,再来一瓶酒,白瓶汾酒。”局长吩咐完饭馆老板,和他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咱今天好好喝上一场,我下午不上班了,就和你喝。你好好给我叨拉叨拉。”他看着局长,定定看了一会儿,局长不自在起来,他才说话:“还有什么说的,说了二十年了,就那点儿事,你还没听清楚?”局长端起杯子:“那咱就不说这个了,就喝酒吧。好好喝一场。”他和局长碰了碰,局长一口喝干。他分两回喝完。酒不错,真的不错,微辣,有一股让人安心定气的香味。局长又给他倒上一杯,随后才给自己倒上,又端起来说:“来,第二个,喝了。”局长又一口喝干了,这回,他也一口干了,觉得脑袋还有胃,立刻和酒熟络起来,浑身上下也松下来。碰完第三个以后,局长的脸也有些发红了,局长说:“你今年多大了?”

    “五十五。”“咦,咱俩同岁的,哎,咱俩同岁的我还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本来就同岁的。”“你咋知道?”“这二十年,我净干什么?你们这些头头们、脑脑们,你们的蹄蹄爪爪咋刨闹的,我什么不知道。”

    局长大着舌头说,那你咋不去告我们。他端起来,和局长碰了碰说,肯定不能告哇,把你告进去了,我找谁伸冤报仇?人家谁理我的茬。局长叹息了一声,说你真是个聪明人,咋就那么不巧,就把你闹起来了。他嘴角扯了扯,算是笑。二十年前的那天,已经是黄昏了,镇上的车站人不多,车也不多,闲杂人也不咋管,不坐车的人也可以进入班车停放的地方,当然,这种情况不多,谁不坐车跑进停车场去呢,尤其是这个点儿。可是那天还真就有那么个几个人,在停车场里面晃来晃去。他从候车室的门上,大步走进停车场,找到了自己要坐的那班车,正要上车,就觉得两面胳膊被人拉住,他扭头左右看看,那俩人说让和他们走一趟,语气平淡,可是他却听出了一种胁迫和不容抗拒。他脚拖着地,但那两个人一用力,他就半腾空了。一辆北京吉普就停在停车场里,一上车,手铐就给他铐上了,冰凉,卡,疼。那两个人坐在他左右两面,前面驾驶座上的人叼着一根烟,副驾驶座上的人扭头,问左右两面的人,闹对了吧?两人回答,没问题,就这个点儿,就这趟班车,就这个身高长相。他努力看了看副驾驶座上那个人的脸。

    没错,就是现在的局长。

    现在局长比二十年前老多了,尤其是在喝了酒以后,更觉得整个人都松成一堆,不像在办公室那么和蔼又严肃。局长晃了晃酒瓶,和他打赌说看还能倒几杯。他说最多五杯,结果一共倒出来四杯。局长端给他他那杯,把自己那杯放在自己跟前,边放边调侃他真是喝成老油子了,就估计错一杯。又把长出来的第三杯和第四杯郑重地放在旁边空座位的桌边上,他有点儿诧异地看着局长。局长端起杯子,他也端起,局长和他碰完了,又用另一只手依次拿起旁边的那两个杯子碰。

    局长说,这两个是二十年前的你和我,咱们四个人得好好喝一场。

    他一仰头,用劲儿把自己那杯喝了。

    他问局长,当年另外那两个呢。局长说升了,当然是高升了。当年把你闹住,那是多大的功劳你知道不,这两个家伙可爬得快,又能写会画的,早升了。局长说完,就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好像要睡着一样。他也不说话了,端起杯子凑到嘴跟前,闻了闻,还是能闻到浓烈的酒味,这说明还没喝多,要是真的喝多了,根本闻不见什么味道,连喝到嘴里都喝不出味道,喝水一样,还有点儿发甜。他把杯子伸到局长跟前的杯子边,碰了碰,有点儿劲儿大,把局长的杯子碰翻了,流了一滩酒。他没管,又和旁边儿那两个杯子碰了碰,然后依次把三杯酒都喝了。局长依旧眯着眼,好像真的睡着了。他盯着局长,不眨眼地盯着,手在自己的工具包里摸索着,紧紧攥住一把改锥不放,眼睛里渐渐有一团火烧起来,他慢慢站起身,正要迈步,局长醒了。

    局长说你咋这么慢。

    他吃了一惊,工具兜里的手伸出来,攥着一把汗。局长又说,你咋喝得这么慢。他松了口气,说自己已经把三个都喝了,够快了。他催促局长,局长摆摆手说今天不能了,再喝就醉了。他叫老板结账,局长拉住他说你今天很古怪,他又一惊。局长说往常都是我结账,今天你咋这么主动。说着叫老板把账本拿过来,局长唰唰签了字。

    局长摇晃着和他勾肩搭背往前走,说我今天下午不去单位了,回家睡觉,有点儿累,你还要去?他说他也不去了,办公室王主任上午给他安顿过,说下午有可能来人检查,希望他能配合一下,不要去局长办公司外面坐着了。局长拍了一掌自己的脑门说,幸亏你提醒,不然我倒忘了。下午来人检查,是大事。他说不是检查你吧,你没事吧。局长笑了笑,说你好关心我,没事没事,不用担心,我能有什事。他说我不是关心你,是怕万一你不当局长,我找谁说我的事去。局长又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着向他挥挥手,直端走进局里的大门。

    #

    当年那辆吉普车拉着他,颠簸了不多一会儿就回了局里。他被拉到一间封闭的房间里,看不见外面,只有电灯光。不过这盏灯不是吊在房顶上,而是直接呲在他脸上。这是当年的队长、今天的局长的主意。他进了这间房的头几天,整个人都是懵懂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就会问身边那几个人一句,你们为什么逮我?那几个人自然不会告诉他,他们反问他,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装什么?他们的嘴很严,当然,再严也没有他的严。可是他们不明白,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不是像他们想的那种,什么都知道却不说。可是,他们就是这种认为的。他们问得越急,他也反问得越急,他说,你们让我说什么?他这种态度,在他们看来不仅是不老实,简直是嚣张了。他们把灯快要直接贴在他脸上了,恍惚中他想起自己家里养小鸡时的情形了,刚孵出来的小鸡怕冷,放在纸箱里,铺上棉花,再在纸箱的上方接一盏瓦数大的灯泡,小鸡们就顺利地长起来了,他很喜欢蹲在一边看这群小鸡,每逢他的父母要卖那些长大了的小鸡时,他总要哭闹几天。小鸡们头上的灯泡,等小鸡长大了,就撤了,不需要了。可是,呲在他头上的那盏灯泡,可是一直没撤。这几天的时间里,当年的队长、现在的局长,总是有规律地来,当然,他当时没钟也没表,几天时间他们就只给他喝过几次水,每次几口。吃过一次饭。他全靠头脑里残存的那点意识来判断。他估计局长是在午饭或者晚饭后来,替回他手底下的某个弟兄。有时候,局长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股酒味,他估摸着这应该是晚饭后。局长不像手底下那几个人,他语气和善,来了就让人把灯泡拿远点儿,开始时他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感动,结果局长给手底下那几个人解释说,你们一直这样逼,嫌疑人对抗的意识也随着升级,结果是他的意志力越来越顽强,有可能到死也不会说什么。松一松,再突然紧一下,他可能突然适应不了,突破口就有了。“再说了,如果他实在不说,你们就替他说,总比弄出个三长两短强吧。”虽然没听见局长手底下那几个人说什么,但他在空气中都能感觉到那几个人的那种对局长的敬佩。

    他行动不方便了,一条腿断了。

    来了个新手,估计着急着想把这事了了,一来可以交差,二来不一定还能在领导面前表现一把。结果就有点着急,他身上都见血了。这就有点儿没底线了。他们这一行,也是有技巧有底线的,不能见血不能见痕,嫌疑人也是人啊,上级也是人啊,一个有嘴,一个长眼,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还真不好说。事实证明,没底线的人真是没好结果,这个新手中午急匆匆出去了一趟,下午回来脸更黑了,一推门,还没等别人说什么呢,照着他的小腿就狠狠地来了一脚。那个新手的同事过来使劲拉开,几把把那家伙推到墙角。他后来才知道,那个新手那天中午急匆匆出去是见对象去了,他满心以为人家女方同意要和他办事了。办事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意思就是男方和女方相处一段时间之后,能结婚典礼了。结果,人家是给他打招呼,要和他断,理由是,人家的一个舅舅,一位长者,语重心长地劝告自己的外甥女子,说了好多这个新手这一行的典故,最后的结论是,红皮黑鬼。这事就这么黄了。新手心里的那股邪火啊,一路憋着,本来下午他不来也行,可是,他憋着这股邪火,连方向都没有,一路上想都没想就来了局里,走到他身边,这股火就成了千钧的力量,直接一脚。

    就在这时,局长也推门进来了。

    局长一进来,脸色有点儿紧。他看到局长的样子,心里奇怪。头上的汗珠子也涌出来,不是怕,是疼。局长恍惚中抽了根烟,这才抬头看到他连着一条腿,依在椅背上的样儿。局长连忙问咋回事,又低头看他的腿,还没等众人回答,他就一副明白了的样子。局长一把扔了手里的烟头,长长喷出一口烟,一只手指头揉了揉眼角的哕,扭头看了看手下那几个人,“赶紧送医院,赶紧。”

    医院把腿接好以后,他们就把他圈回来。没办法,人手不够,如果一直住在医院,就得专门派出两个人来看守他。可是,局里哪有这么多的人手。他一直没说,但是,局长手底下那几个人悟性也不低,他们替他说了,白纸黑字说在纸上,拉着他的某根指头按了个印。

    这是他进去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住在看守所,直到腿完全长好。

    看守所老旧不堪,阴湿无比,腿虽然长好了,可是也落下一点儿后遗症,时不时疼,疼起来就瘸。

    腿长好那天,局长亲自过来,说,兄弟你能出了。他坐在那里,看了看局长,说“我不出。这里面挺好,有吃有喝,有了病还能去医院免费看。”他把这个病字说得很重。局长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但 他能感觉到局长有点儿虚,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即局长又笃定起来。局长重新威严:“让你出你就出,让你进你就进。不出,以后的饭钱铺钱你自己掏,是外面的五倍。”他又看了看局长,盘算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点点头。局长有些得意,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得意这事,真是一瞬间的事。

    他从里面出来,就找各种相关单位和部门。可是人家的话也容不得他反驳:“谁办的这事,你找谁啊。”还能找谁呢,那就只能找局长了。局长这个时候真的成了局长了,说是立了大功,破了悬案。悬案当然是悬案,局长他们以前的一位前辈,接到举报,半夜三更追踪一个盗窃的,追得那人把身上偷到手的都扔下了,还追,那人可能看见逃无可逃,回身就照这位前辈头上抡来一把大号扳手,这位前辈早就提枪在手,这时举枪就射。

    卡壳了。

    前辈的枪卡壳了,那个嫌犯的扳手没卡,一家伙就结结实实磕在前辈的脑袋上。

    结果可想而知。

    最让人犯难的是,当时留下的线索太少了,一没有现在这么遍布的探头,二那嫌犯只在当时遭遇的地方留下两个脚印,上了公路,就什么也没了。等到第二天早上有人报案时,整整过去一晚上,什么线索都没有,连目击者都找不到。

    就这么个案子,很有可能一辈子都破不了的悬案,后来竟然在偶然中有了线索,局长他们的一个线人举报说,和他一起喝酒的一个家伙喝醉后说,自己很厉害,叫他们以后小心点。他们调侃说你让我们小心点什么,难道你还敢杀人?没想到那个人点点头,说自己真杀人了。杀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还说自己在某处某处藏着什么值钱的东西,近期要回去取。疑点几乎全能对上。只是那年代条件不行,也没看到被这个线人举报的那家伙是个什么样子,只是问上了他要回来县城的班车,还有他的大概长相穿着什么的。

    真没想到,这家伙这几年竟然一直就在邻县躲着,好大的胆子。

    所以,大伙憋着一大口恶气呢,他能跑得了?能好得了?

    是没跑了,是没好了,可是错了。

    就在那个新手那天照他腿上狠狠踹了一脚的时候,局长得到消息,他们弄错了。那个躲在邻县的家伙是个怂包,喝醉酒就吹牛,他们给临县发了协查通报,那家伙在里面屁滚尿流,可也实在问不出什么,就放了。

    就这么一个事儿,局长身边老的小的,慢慢都提拔高升了,反正都比局长高。唯独局长一直没动。他后来慢慢了解到,当年,他能那么快出来,全靠局长。局长当时知道弄错了人,就去找上级,说这个要由自己来承担。上级说,现在我们任命你的程序也走了,案件也当破获大案要案报上去了,你现在这么闹,是让咱们都坐蜡。局长说,要不我不干了,可我不能再错一次吧。我也是个人,只有一颗心,盛不下这么多东西。上级就有些不高兴了,说那你说咋办,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牵一发动全身,拔起一根萝卜就能带出一筐泥,你说咋办。上级也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这种情绪,又叹了口气说,我也没办法,我也有上级啊,要不是他们催得紧,我也不会成天催着你们加快再加快。你说咋办?局长想了想说:“这么个行不行,我保他不出县。”上级说,那你能保一辈子了?局长说一辈子保不了了,已经快过去半辈子了,就保半辈子。上级半信半疑,可也再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如此,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还能在一个地方干一辈子?旋走旋看吧。这个小地方的人,就是这样,什么都能总结成旋走旋看,尤其是对那些没办法控制的人和事。就是这个上级,有一回单位开学习会,向大伙解释什么是改革什么是开放,他哈哈一笑,说这有什么难解释的,难为那些党校的老师们,成天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说来说去不就是一句旋走旋看么。从此这句旋走旋看就流行开来。

    就这么着,他和局长就旋走旋看了二三十年。期间,局长有几次高升的机会,局长都放过去,后来根据组织规定,局长不能在一个单位时间过长,就调到其他口子上,可局长每次都主动申请,调的口子不是和原单位一个系统,就是能照顾到原单位的业务关系,最后,还是调回原单位。大家都调侃局长肯定是要在原单位退休了。在这个小县城,这不是什么褒义词,不是说这个人有奉献情怀,要在一个岗位上默默奋斗终身,这是在笑话这个人没出息,一个地方不挪窝。

    说归说,笑归笑,局长总之是牢牢看住了他,他呢,也懒得再去别的地方说理,说也说不清,人家也不爱听,永远是那句老话,谁给你办的你找谁去。要不就是每次都出不了县城,车站都有人了,看着,像他这种老户,脸就是招牌,一出现别人就能识别,就像周润发要是叼着牙签穿着风衣出来,就是小马哥,周星驰要是戴着老虎帽出来,就是韦小宝一样。每次他还没摸到车站的门呢,就有人知道这是上访的。局长的车就到了,亲自把他接回去。局长说你就不要出去了,有你吃有你喝,出去又能咋?

    他哼了一声:“那咱俩换换?”

    局长半天不吭气,憋出一句:“你觉见我比你过得开心?”

    “不开心也有钱挣,开心也有钱挣,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那咱俩换换。”

    “不换,还是靠我这修理手艺赚钱省心,又有你陪着我,隔三岔五还能坐一回你这高级车。”

    局长再没说话,一道路开着车往前,快到单位门口,问他去哪,他说去哪哪,有一户人家要修缝纫机。局长把他送到地方,他下了车,关车门时,局长掉转头对他说,快退休了,退休了我也和你学修缝纫机,给你当徒弟。他把嘴角扭了扭,算是笑,招手向局长摆摆手道别。

    他是个手巧的人,早年在村里时,就什么都会修,甚至还有一些小发明。那些机械玩意儿到了他面前,就像谜语到了制作谜语的人跟前一样,他一眼就能看穿它们的构造,也能看出它们的毛病究竟出在哪里。那几年村里慢慢有人往外走,有人撺掇他,你这么好的技术,学什么都是一把好手,去城里呆个二三年,看哪门手艺好,学一下,没一定就在城里扎下根了。他一听心里一热,背了一卷铺盖就进城了。那年头,小县城的人都不去店里买成衣,贵,买不大起,裁缝铺就应运而生,裁缝铺多了,什么缝纫机、锁边机就多,坏的也多,他就学修这些玩意儿。以他的聪明,学了几个月就通透了,这才发现,不仅是自己的这个县城需求多,周围几个县也一样,所以他就转着走,像个巡视员一样。他穿戴得齐齐整整,走的地方多了,就有一位年轻的女裁缝对他有意思,大致都要到了去他老家的父母亲家看家的程度了,他就突然在车站被带走了。他长叹一口,想,要是当初不进城,不知道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儿。最起码不会不知明黑就突然被人逮进里面吧。

    “去告他,告不倒不算数。”这是他去某家裁缝店修机子时,在那儿遇到的一位主顾听了他的遭遇以后说的第一句话,这话说的斩钉截铁,扎得他心里生疼生疼。一来二去,他才知道这个人是个律师,那年头的县城,律师可不多,有点儿墨水的律师更少的可怜。这个律师长得枯瘦,脸像刀削出来的。律师喷着口水给他普及了半天法律知识,他心动弹了。律师说如果按照自己的建议走,一定能把局长他们告得吃不了兜着走。说这个话的时候,他已经和律师坐在同一趟班车上去邻县了,他要去修机器,律师去那里打一个案子。律师在他们遇见的裁缝铺新做了一套灰西装,是那年头那种特有的挺括布料,穿在身上觉得人是人衣服是衣服,总是贴不到一起。律师坐在车上,一手抓着一只老式的公文包,一手挥舞着,给旁边的一个老头普及法律,顺带扭回头问他一句“你听开了吧。”

    他听了一路,听是听开了,不仅听开了,还觉得很玄。律师临分手时,慷慨地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法律书送给他,让他先好好看看,等自己打完这场官司回去,就回去好好琢磨一下他这码事。结果,这个律师在返回的路上,坐的班车就掉进黄河里了。黄河的冬天是冰的的世界,冰上有浮桥,桥上有班车,好端端不知道司机咋了,就把车开进冰窟子里。律师打了一辈子官司,自己的生死最后成了悬案。他拿着律师送给他的那本法律书,坐在律师那趟班车的后面那趟车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浑身筛糠,上下牙壳子咯噔的停不住。

    从那以后,没事他就开始读律师送他的那本法律书。一个人的通透,大概就是哪方面的领悟能力都强吧,天长日久的,他把这本专业书就读熟了,也读通了,他又找来几本相关的,又读。有时带着书去局里读,读一会儿觉得累了,就瘸着腿挪进局长的办公室,给局长一五一十地讲自己的心得。局长听得入神,先点头,后来又叹息着摇头,什么话都不说了。这时,一个下属进来请示一个问题,涉及到一些条文方面的内容,局长正在沉吟之际,他给出了精确的解释。下属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却知趣地瘸着腿挪出去,又坐在局长办公室门外面的垫子上,继续捧着书看起来。时间一长,局里的人明里暗里调侃地叫他二局长,不过,要是真遇到什么拿不准的条文方面的问题,他们还真来请教他,这样省事啊,又省钱,不然,遇到一些稍微难一点的问题,连咨询加代笔,老是让外面的人弄,要花不少钱呢。有时遇上他外出修缝纫机几天不在,局里的一些人竟然觉得不适应,悄悄问,咦,人呢,咋好几天不见了。局长一次看见下属蹲在走廊里请教他,实在不好看,就提出让他去门房里坐着。他一听,脖子上的经都梗起来了:“咋,你嫌我坐在这儿不好看了?那你再把我逮起来吧。逮起来就都清净了,咱两眼不见心烦。要不然,我就坐在这儿,我不坐门房,万一哪天你悄悄跑了,我去哪儿找你?”局长叹了口气,挤着他坐在垫子的边儿上,他往里挪了挪。局长给他递一根烟:“跑?我往哪跑?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跑什么跑,往哪跑。倒是你,还真死相,就在周围这几个地方转。”他听得一惊,反问局长:“你跟踪我?”局长抽了一口烟,长长地喷出来。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局长才接话:“咱们是小地方,连屁股大也没,你走哪都走不出去。要走,就往大地方走。”他诧异了半天,奇怪局长今天咋说这么个话。他接上局长的话说:“我也走不出去”,他拍拍自己的瘸腿,“我是能飞行呢,还是能走动?”

    汽车站的旅馆里,他把局长的话说给专治性病的老李听。老李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夹着烟,看着一本外面地摊儿上买回来的红墙内外,摇头晃脑地说在膝盖上拍打着书:“人死转性,人死转性,你看,不论伟人还是凡人,都免不了。”老李说着扭头冲地下唾了一口痰,抹抹嘴:“听你这么一说,这个局长恐怕也是……哦,怪不得这几天找我看病的人多起来了,据说炭市场旧平房那片儿放开了,去的人可多了。有个老汉大清早被门里头站的一个女的勾着指头招呼,老汉问‘作甚?’那个女的说‘打炮’。你猜那个老汉说什么?‘打甚炮,我还没吃早点。’哈哈哈哈,老汉说我还没吃早点。”

    他没接茬,不停地想着专治性病的老李那句“人死转性”。

    转天一早,他就来到局里。

    局长好端端坐在那儿,继续着每天的模式,一会儿坐在沙发上和人谈话,一会儿又坐在办公桌旁听人汇报,烟雾缭绕。

    又过了一会儿,他揉揉眼睛往里看,好像不对,局长呢?以前那个局长呢?以前那个局长呢?咋换了一个?他心跳的压都压不住,上下牙也咯咯噔噔停不住。下属倒是还是以前的,他拦住:“局长了?”下属指指里面。“不是,原来的局长了?”下属晃晃手里的一张纸,他这才注意看。

    下属手里拿着一张原来局长的讣告。

    白纸黑字,上面的局长年轻而陌生,还露着久违的微笑,好像在向他说,我终于自由了。

    局里人来人往,都在忙碌。

    只有他怀抱着那张讣告,哭得像个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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