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劳动节假期到来，宣告夏季正式结束。当天的晚餐，习惯上是每年最后的一次野餐，我们照例在老友梅兹夫妇家聚集。他们夫妇年事已高，我们的所谓“野餐”，也不是载着食物开车跑到郊外去，而是在他们家后院的花园里，排开两张原木的野餐桌开饭。
梅兹太太杰瑞生平有三大爱好：旅游、收集各种石头、养花种草。她的后院里花木扶疏，品种繁多。杰瑞喜欢一切浑然天成，对那种将植物们“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的园艺深恶痛绝。因此除了平整葱郁的草地之外，这花园从整体上看并不像一般美国人家的那般规整。
眼前这两株蝴蝶木就长得比我还高。枝条四散扎撒，成百上千朵小小的花儿攒成圆锥形的一簇簇开在枝顶，一株是白色，还有一株是紫色。谈不上明艳，也谈不上俏丽，若论色相，这花儿甚至比不上野生的豌豆花，大约只能排到群芳谱中的倒数若干名。可蝴蝶们却对它情有独钟，每当花开时节，总引来各种各样的蝴蝶在枝叶间上下翻飞，这植物由此而得其名。
此刻有一对黑脉金斑蝶扑动着它们的翅翼，或飞舞空中，或凝立花蕊，时分时合，在余晖中翩跹出绸缎般光滑绚丽的色泽，真比那蝴蝶木的花儿更华美十分。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轻盈玲珑的姿态，在花蕊间流连往复。过了好一会儿，毫无预警地，它们突然振翅高飞，双双越过短墙而去。
咦，它们竟然这样决绝地一去不回头了，只留下花儿兀自开在风里——可见所谓“蝶恋花”之说其实大谬不然。这两只蝴蝶相随而来，比翼齐飞，它们有彼此相伴，并不眷恋花朵。花间的偷香弄絮，恣意舒卷，不过是它们一起做的一道游戏。它们从未打算与花儿长相厮守，哪怕是它们最喜欢的那一种花。
安徒生童话里，有一只著名的蝴蝶，飞来飞去为自己在百花丛中找寻爱人。它找过黄菊、报夏、番红花，找过银莲花、紫罗兰、郁金香、白水仙、椴树花、苹果花、金银花、蜀葵……最后没有一个合适的，这只蝴蝶就“成了人们所谓的老光棍了”。它显然比今天这一对金斑蝶愚钝得太多——它这样孤独，这样急切地寻找一个伴侣，却始终弄不明白，花归花，蝶归蝶，二者根本就不是同类项，岂能合并？
传说中让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一对情侣衔恨而亡之后，双双化成蝴蝶，而非一个变蝴蝶，一个变鲜花，那结局其实大有深意。
人与人之间的遇合，道理岂不也是一样。爱人也好，朋友也好，不一定彼此都要有闭月羞花之貌，或者经天纬地之才，但必须要是同类。只有是同类，才能够听懂对方的言语，才能够了解对方的思想。这一生中遇到的人，有些已经相识差不多一辈子了，然而每每面对之时，只觉得自己说的是一回事，对方的回答又是另外一回事，像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星球，彼此的思路完全没有交点，更谈不上共鸣。
而另外有一些人，明明和他们来往不多，却在每一次相处的时间里都觉得如沐春风，很多自己说不透，说不清楚的感觉，对方立刻能够心领神会。那种相知相惜的情分，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淡漠，也不会因空间的阻隔而消散。
有一种橙子特别大，形状椭圆，叫做“蜜糖钟”（Honey Bell）。多汁无籽，其味甘甜异常，远非普通的橙子能够相比。这蜜糖钟是佛罗里达州印度河三角洲的特产，每年只在12月底到1月中旬两、三周的时间里收成，产量极低又不易储藏。过了这两三周，即使在本地也买不到的。历来物以稀为贵，寻常橙子四、五块美金买一磅，蜜糖钟一旦上市，四、五块美金只能买一个。
犹太裔的汉肯老太太和我的生日都在一月上旬。从前她精神旺健的时候，不管当时在哪里过冬，总会记得邮购一整箱蜜糖钟，送给我作为生日礼物。后来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大顾得上这些琐碎的事情了。但我时常会想起蜜糖钟的味道，想起我们在语言、年龄、种族、文化、环境、兴趣等等巨大差异的背景之下，延续十几年亲如祖孙的交情，想起我从她那里得到的种种教益，使我终身受用不尽。
我母亲有一盆仙人掌科植物，露天养在亚热带家乡的阳台上。用不着多精心打理，一到夏季便开花。紫红色漏斗状，大大的一朵一朵从茎节两侧开出，开开合合，与我青春的青涩悄然相对，叫做“令箭荷花”。
此地令箭荷花不多见。数年前到加州，和也喜欢养花种草的老友陈谦闲聊说起，她后来便切下自己家里令箭荷花的两片叶子，包裹好了，从加州寄来给我，说插在土里就能活。我们先因文相知，后因文而成友，平时分别蛰居美国东西两岸，谋面的机会很少。只是那两片叶子果然在我家花盆里生了根、发芽、开出花来了，盛放起我们之间流星交汇的短暂相聚所留下这么些明丽的欢喜。
小说中有一类故事，情节发生发展在一个特殊的系统当中，叫做“江湖”。把江湖中的人和事写得最令人荡气回肠的作家，无疑要数金庸。据说网上曾经票选当代最受欢迎的中文作家，金庸所得总票数高居榜首，足见她的作品受欢迎的程度。
其实绝大多数人，包括我，不识金庸其人的眉眼高低，所喜欢的不过是他笔下描摹的江湖，群雄争锋，刀光剑影，风云变幻的江湖。故事的主人公大多孤独，那种倔强的，旷远的遗世独立：乔峰虚竹杨过令狐冲，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他们不论被陷于多么被动的境地，总有一些人始终和他们站在同一个立场，肩并肩肝胆相照。这种在血缘的纽带之外，爱情友情的牵扯，就是同类项合并的“意气相投”。
人世有时也如江湖：一样的是非纷纭，一样的恩怨纠葛，一样险象环生和峰回路转轮流替换。行走于人世，也如混迹于江湖：脚下的路径总是会和各种各样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环境下交错，擦肩而过抑或同行一段，相互之间的交流无论甘甜如蜜糖钟，还是明媚如令箭荷花，一旦彼此意气相投，便可以比翼而飞。没有性别的分野，不需要很多言语的表白，也不需要直接或间接的证明，更不需要苦心刻意经营，那是摒弃了所有本能的、狭隘的局限之后，双向的水到渠成，平和地相互接纳、了解和尊重，爽利洒然。
于是利益的倾轧和欲望的纷扰就此淡出，人世因而呈现比故事中的江湖更绵长，更清简，也更温暖的风光来。
花自芬芳蝶自飞。所以也不必埋怨或者懊恼什么时候在什么事情上不被什么人理解，因为世界上的人与物一样，本来就是以类聚，以群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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