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以为自己满身刺,却终究伤不到谁1
文沁一下飞机便马不停蹄赶往火车站,她无心看风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一个念头——她和方隽清彻底完了。
没有买到当天最后一趟到简兮那座小城的动车,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再等下去了,普通绿皮火车也行,无座也行,半夜才到也行,反正她已经没有任何时间观念了,也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她被一种愤怒、绝望、恐惧的情绪填满了整个脑袋。
方隽清会流血过多而死亡吗?文沁站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两眼无神地盯着窗外不断向后退的树木、田野、房屋,脸上透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恨恨地想到。
火车在铁轨上朝前奔腾着,如同往日,亦如同未来,无论是悲伤、离愁、担忧、期待、绝望,还是欣喜、偶遇、重逢、永别与迷惘,它全部能装进去,呼啸着朝下一站驶去。
车厢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十分有规律,偶尔会因为转弯或提减速而突然发出一声猛烈的“哐当”,紧接着,文沁整个人的重心有点无法平衡,站不稳,好几次都差点一个踉跄飞出去一米远。
她很瘦,体型倒像一个未发育完全的中学生,没有化妆的脸上架一副金边眼镜,一晚能瞧见的疲倦面容,这样的脸色,即便是曾经连着几日熬夜赶稿至凌晨也不会出现的。
女人若真是水做的,那此时的文沁像已经被抽干了水分的不知名植物,满天星、勿忘我、摆得干瘪了的苹果或者其他什么。
仙人掌不需要太多水,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像一株仙人掌,即便是瘦弱的身躯,只要带上满身锋利的四面八方的刺,也看上去强大无比的样子。
文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刺根本伤不到人,竟然是在一个本该扎死那对狗男女的场合。
自从在方隽清的公文包里发现避孕套那一刻起,她就一个人设想过各种手撕小三的场景,高冷地舌战,说狠话,然后用那种冷静的带着寒光和杀气的眼神盯着他们,再淡定地说,离婚吧!这个男人我扔了!或者干脆放下所谓的斯文、素养,撸起袖子像个大姐大一样干一架,抓那个女人的脸,揪住她的头发狠狠甩几耳光,向她泼咖啡、红酒、果汁甚至开水,也要一脚将方隽清踢得下半身不遂,她曾经还想过她要是能将闺蜜们合体就好了,清贝的高冷淡定气场,夏格的擒拿手和格斗术,诗雯干架时的气魄和胆量,苏勤的毒舌与语言组织能力,简兮的身手敏捷和善用手术刀,那基本上就可以天下无敌了。
但文沁一样技能都没用到,就连她原本就具备的那点泼辣、嚣张劲儿都没有使上半分,就像一株不仅被拔了刺还被残忍折断了的仙人掌,尽剩下些脆弱的汁在体内无助地流淌了。
那天,应该是方隽清第三天夜不归宿了,偏偏在他没回家的第一晚,8个月大的孩子就高烧不退,双方父母在老家,一时半会又赶不过来,文沁只好一个人先抱着他去医院挂号、看医生、做检查、办理住院手续,独自守在孩子身边,想上个洗手间都没人替一下。
文沁给方隽清发了微信、发了短信,也打了无数遍电话,他均只说心情不好,要跟几个哥们去周边走走,散散心,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文沁那时就已经意识到方隽清出事了,并且肯定是被什么人缠住了。
她太了解他了,初中时便认识,相恋十年结的婚,又是彼此的初恋,有时文沁都觉得,方隽清于她而言,大概是除父母以外另一个血脉相连的人了,熟悉,似乎熟悉到每一滴血流过心脏的速度。
她知道他性格里的冲动、乖戾、倔强,也清楚他的底线与死要面子,用一句不雅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方隽清翘一下屁股,文沁就知道他是要拉屎还是要放屁。
“老公,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闯了什么祸,先回家,我们一起面对一起解决!”文沁压制住内心的怒火,决定以柔克刚。
“我没事,只是心情不好,等我好了自己就回来了。”方隽清向来吃硬不吃软。
“方隽清!儿子已经在住院了,你作为他父亲,是不是该回来看一眼?我给你六个小时,六个小时以后我还没看到你的人,你就回来给我们收尸吧!我说到做到!”
“老婆,你别冲动!我今晚肯定回家,你和儿子等我!一定不要伤害我儿子!”看吧!方隽清在收到文沁这条短信后,态度立马就变了,她知道怎么逼他回来。
文沁几乎是在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过的,她有把握,方隽清会赶回来的,如果真的没有回来,那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她的婚姻,肯定就这么完蛋了。果然,离限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十六分钟的时候,方隽清给文沁打来了电话,他显得很慌乱,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了。
他说:“老婆,你救救我,先不要告诉家里人,先来东一路的豪盛酒店1802号房间找我,快来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给你一个解释的!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这是文沁意想不到的状况,她开始担心起方隽清来,甚至推翻了之前怀疑方隽清出轨的结论,开始朝警匪片的剧情去猜测了,招惹黑社会了吗?还是喝醉后打架斗殴了?他这几天是被人控制了人身自由吗?绑架勒索?还是被下套敲诈了?要不要报警?
文沁心乱如麻,把孩子托付给父母后,匆忙打车去了方隽清说的那个酒店,无数个疑问等着她去揭晓答案。
文沁觉得自己过得太顺了,近一年以来,顺着顺着又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踏实,就像漂浮在半空,踩不到地,她无法找到这种感觉的源头,看着现实安稳的样子,只好认定是自己敏感了,可能是夏格的遭遇让她有了代入感,开始患得患失。
方隽清的这通电话,竟然让文沁心里崩起的这根弦放松了下来,犹如飞机着陆的那一瞬间,顿时就让她踏实了。
女人的第六感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超能力啊,生活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她们便能抓住那一缕细微的感觉,设定出无数个可能出现的情况,所以,女人在面对生活中的变故时,通常比男人更能承受压力和打击,她们往往表现得更有韧性,没有人知道,其实她们早已用很多患得患失的胡思乱想来做好心理准备了。
那一刻,文沁觉得自己无所畏惧了,有时,担心有事发生或者猜测事情发展态势,比面对更让人煎熬,尤其对文沁来说,她早已受够了那种每天要设想无数个脚本的生活了,不如将一切答案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摊在她面前。
上了电梯,找到了1802号房间,记者的职业素养让她本能地产生了一种超乎冷静的警觉,她没有先敲门,只轻轻地将右耳附在门上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她听到方隽清和一个女人的争吵声,那个门的隔音效果怎么那么好,除了能隐隐约约判断出声音的性别和确定里面有人在争吵、哭泣外,根本听不到具体的内容,但这足够让文沁死一回了,方隽清没有被劫持,也没有被敲诈,他没有任何人身危险,他果然是被女人缠住了,但他发的那条短信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那个女人为了摊牌,以方隽清的名义给自己发的吗?文沁内心的疑惑又像洪水般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卷入滚滚洪流大概就是这般感觉吧,挣扎、无助、无能为力,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找不到。
文沁整个人瘫软在酒店的走廊里,靠墙壁支撑着整个人的重量,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累,这么些日子以来的猜测、不安、恐惧,还有这几日独自带孩子住院时积攒的愤怒、委屈与辛酸,在这一瞬间,全部化为一个“累”字,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
文沁在内心里重复着这个念头,却没有丝毫的力气去敲开近在咫尺的那扇门,门里,有她爱了十几年的丈夫,从懵懂的青春期开始,门里,也有她要的所有答案,包括她堆砌了十几年的幸福,将以怎样的方式幻灭,那个终结者又长着一副怎样的容貌,自己又将以怎样的方式去面对那坍塌的瞬间。那扇门,似有万吨重,又似有想象不到的厚度,厚到足以将她的生活分隔成两个世界,一边岁月静好,一边烽火连天。
门,是被方隽清打开的,当然他并不是为了迎接文沁的到来,不然他看到瘫坐在门旁的文沁时,眼神怎会那般错愕和慌乱,文沁没有说话,她忘了该在那个女人面前摆出优雅的“大房”姿态,竟然就那么软弱无力地坐在地上。方隽清腰间缠绕着那个女人的手,她像八爪鱼一样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看样子刚刚进行过激烈的争吵,导致她原本就不精致的装扮更显邋遢和凌乱,脸上满是泪痕,衣衫不整,看那架势,应该是方隽清执意要离开,而那女人却死死纠缠着不让他走。
文沁的胃里莫名一阵翻滚,她此时看方隽清的感觉,就像看到自己心爱的东西掉进了粪坑,扔了,可惜,碰他,又嫌恶心。
方隽清用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腰间的那双手,以为掰开它们就能撇清这层关系,减少点罪恶感似的,他的眼神里同样流露出一种厌恶的神情,文沁不明白,他又在厌恶着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厌恶别人?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个女人。
文沁把全身的力气朝双腿上拢了拢,站了起来,那双望向方隽清的眼睛里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出乎意料,真的出乎意料。
文沁其实是个容易流泪的女人,和文字打交道的女人多数是感性的,即便是读一本书,看到动情处,都会不自觉地清泪两行,但此刻她明白了,那些能轻易流出来的泪,不过是情绪被微微触动,泪被风轻轻一吹便干了。
所谓的悲伤也很容易被生活里的琐屑覆盖,只有那些真正的深深的绝望所滋生的悲哀才是让人欲哭无泪的,它们逆流成河,是向内心深处流淌的,以前觉得“悲伤逆流成河”这样的话矫情得令人肉麻,这下自己体验了一次,方觉其中真滋味。
那个女人,称不上漂亮吧,当然,也看不出气质,这不是文沁的主观臆断,她的客观属于职业习惯。
内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个想法,让文沁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她倒宁可那是一个风华绝代、性感妩媚或者如人间尤物般的女人,那至少还能给方隽清找到一点点出轨的理由。
可惜那是一个多么普通的女人啊,普通得有点庸俗,文沁觉得自己这幅样子已经够狼狈的了,没想到那个女人更加歇斯底里,一副老娘豁出去了的样子,她死死箍住方隽清的腰,被嫌弃地掰开后,又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演绎了一场“抱大腿”的好戏。
方隽清!你眼光真差!竟然给我找来这么一个没有任何挑战性的小三!真贱!文沁在内心里骂道。
“方隽清,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我不能就这么算了的!我会让你永远后悔!”女人边哭边说:“方隽清,你说话啊!是你说过会对我负责的,你说过你不可能不管我的!可你现在就要扔下我不管我的死活了吗?那么,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方隽清的脸色很难看,看样子已经被这个女人整得身心疲惫了,文沁不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纠葛过程,但此时,已经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来,他决定结束这段关系了。
“你先别哭了!既然三个人都在,那就干脆把话说开!”文沁没想到自己可以做到如此冷静而理性,她曾经以为自己遇到这个状况肯定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先揍他们一顿解解气再说的。
“不关你的事,你出去!你给我出去!这是我和方隽清之间的事!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了你知道吗?他要是走了,我就只能去死了!我没想过要当小三,更加没有想过要破坏谁的家庭,是他方隽清一直缠着我,要跟我好,现在,他又想全身而退,那我到底算什么?我还比不上外面那些鸡呢!鸡被睡了还有钱对不对?可我又得到了什么?”
那个女人用一种接近绝望的语气冲文沁吼着,文沁突然想到一句话,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紧接着,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真可笑,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谁为难了谁?谁又难堪了谁?
婚姻关系,这个原本只适合两个人的游戏,硬要塞进来第三个人,让一切平衡、规则全部被打乱,究竟要如何来判定谁受的伤多?谁摔得重?谁输得惨?谁又是无辜的呢?
文沁当然是三人中最占理的一方,她即便扑上去,挠那女人一个大花脸,扇她几巴掌,或者将她扒光了像狗一样拖出去,貌似都不算过分。
但文沁真的做不出那样的举动,她甚至连恨都恨不起来,以她通过多年采访经历练就的识人术来看,眼前的那个女人,也不过是一个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傻女人罢了,并不是国产电视剧里心机满满的小三形象。
“既然说要把话说开!那好,要么你离婚娶我,要么给我五十万!”那个傻女人竟然将自己明码标价了,以文沁对方隽清的了解,这句话足以让她在方隽清心里的形象瞬间毁掉。
他,一个投资失败、事业不顺,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干出一点点成绩的失意男人,跟他谈钱,就相当于直接把他的尊严放在脚底下踩。
“陵海站到了!到陵海下车的乘客请准备下车了啊!都醒醒,不要睡了,不要睡过站了啊!把行李拿好,不要漏了,不要错拿!陵海站到了啊!”列车员拿着扩音器在拥挤的车厢内喊着,把文沁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向车门处移了过去,没有行李,什么都没有,看似一身轻松,实则重得搬不起,挪不动。
这是她第二次来这个偏远的沿海小城,咸湿的空气,像眼泪的味道,列车员辛苦地喊了半天,其实在这一站下车的人却寥寥无几,安静的站台上,除了文沁,只剩下值班的铁路工作人员和几个跟她一同下车,看起来像农民工的人,他们瘦弱的肩上扛着是身躯好几倍体积的编织袋,艰难地朝唯一的出站口走着,火车“呜”地一声,“哐当!哐当!”着渐行渐远。
她的手机早已没电了,悄无声息地躺在包里,像一具尸体,她也因此跟整个世界似乎都脱离了关系,除了等在出站口不停张望的简兮,还有那些分散在各个城市的姐妹们。
简兮穿着一身印花长裙,站在凌晨的风中,裙角飞扬,复古红色的口红在朦胧的路灯光下依然明显,有着别样的风情,文沁像一缕轻飘飘的游魂,飘过出站口那扇破旧的玻璃门,飘过那些破旧不堪、水泥已经脱落、裸露出混凝土的坑坑洼洼的台阶,飘到简兮面前。
“大家都睡觉吧!我接到她了!”简兮用手机发了一句语音消息后朝文沁走了过去,没有拥抱,只是拉住了她的手,说:“咱回家吧!”
文沁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和海风交缠在一起,将她的整张脸都包裹了起来,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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