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乡土文学》文责自負)
爷爷新居的后面栽了很多树。有高大挺拔的白杨,婀娜婆娑的垂柳,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粗矮壮实的松柏,连同那几棵华盖如荫的梧桐,便组成了一隅绿的世界。
当了二十年林业局长的爷爷对树情有独钟。在他的笔记本内珍藏着几百种树叶的标本,在他的屋子里存有几十个树的盆景。爷爷的目力所及,全是一泓绿色的天国;爷爷的情思所至,全是那些绿色的诱惑。与树打了几十年交道,爷爷读懂了树,悟透了树。他摸一摸树身便能说出这棵树活了多少年轮,他瞅一瞅树叶便能断定树的躯干里有没有蛀虫。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能听到树与树的晤语;天晴日朗的时候,他能看得见树与树的亲吻。爷爷之与树,若父亲之与儿子般亲情。
所以,当爷爷搬进新居发现屋后这一片绿色天地时,他的脸上就绽出了孩子般灿烂的笑容。迁居第二天,已然九十高龄的爷爷便拄着拐杖拖着蹒跚的步履行走于那些树木的空间了。他眯缝起双眼仔细端详梧桐树的树冠,他踮起脚尖合抱那棵老白杨的树身,面对射进树隙间金色的光缕,他会久久地凝神不动,听着树上知了一长一短一高一低的鸣叫更是如痴如醉……
然而,爷爷的好心情没有延续几天便骤然消失了。当他再钻进林子的时候似乎在寻找一个什么树种,当他东跑西颠找不到这个树种时便摇头叹息,情绪也顿然低落下来,那些金色的光缕他觉得刺眼,那些知了的鸣叫他觉得烦心。
啊,我想起来了,不知为什么,在多少个树种中,爷爷对老榆异常偏爱。在他珍藏的几百个树叶标本中,榆叶便占了几十枚。那些细窄的,叶脉清晰的树叶在他的笔记本内由绿变黄,由黄变枯,继而成为一如纸页的东西便长久地压在了他的心底。那些一小圈一小圈绿色的榆花更是不知压了多少个扉页。然而那些低矮的其貌不扬的老榆只有在我们那个黄土高原干涸缺水的沟壑梁塄上才能找到,在这一片潮湿滋润的红土地里哪儿会有它的踪影?
我便把这一情况迅疾反馈给远在外地的父亲。
再过了几年,爷爷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他不但记不清周围的人和事,连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的名字都说不清了。整天,念叨的常常是两个字:“榆……榆……”
父亲回来了,父亲说,你爷爷想回一趟老家,看一看那些老榆。
当我们架着爷爷走在乡间的山路时,他又神奇般地像孩子一样欢跃起来。爷爷的眼神分明又盈满了喜悦和激情。他用拐杖指指点点,嘴巴喃喃发音,而又龃龉不清。时令走进初夏,山间的野花开得红红火火。白色的野菊,紫红的牵牛,六瓣瓣的山丹丹竞相争艳,而那些树上的知了,半空中飞来蹿去的山雀和草丛中时断时续的蝈蝈的鸣叫又组成了一支和谐自然的生命交响曲。爷爷顶着头上絮絮的云片,拂着山间和煦的野风,披着初夏金色的阳光,听着岩缝里叮咚作响的山泉,俨然走进了一幅太行山水旖旎的风景画中。
蓦然,爷爷看见了那些矮小的、其貌不扬的生长在土塄边上的老榆。终归是不能得到充足水份滋润的缘故,一株株的老榆皮肤干涩粗糙,密如蛛网的根系裸露在沟坎梁塄外面,让人顿生一种怜悯悲叹之情。但老榆似乎全然不在乎大自然对它的吝啬,依然活得有滋有味,依然活得蓬蓬勃勃,它的窄小的绿叶间缀满了串串珍珠似的榆花。当爷爷被我们架着走到那些老榆跟前时,当他用颤颤抖动的双手摩挲那些树杆树枝树叶树花时,禁不住老泪纵横了。须臾,他又用抖动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捋下一把榆花,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父亲告诉我们,爷爷在咀嚼一份真情。
那一年爷爷被遣返回乡,看押的人不准爷爷与家人团聚,单独关押在村边一所破院里。他们安排一天只准给爷爷吃一个四两重的窝头。饥肠辘辘的爷爷饿疯了,便吃屋子里的纸条、棉絮,凡能填充肚子的东西都被他咬遍了。正当爷爷快要走上绝路时,那一个黄昏,突然从院墙外扔进来一笸箩绿色的东西,爷爷一看是一串一串的榆花,救命的美味佳肴啊!而以后隔三差五一笸箩绿色的榆花便会悄然抛落进这个谁都不敢光顾的破院。
……爷爷在黄土高坡上继续踯躅着。土是黄的,山也是黄的。瘦骨嶙峋得缺肥少水,只能生长一些小榆树之类的树木。野草被初夏的和风吹拂着飒飒作响,当爷爷走到一个长满榆树的坟包时,腿便簌簌发抖,泪水情不自禁盈满双眼,扑踏一声跪倒在地。
坟包里埋得是什么人?
父亲告我,坟包里埋着村里一个守了几十年空房的老妇,她的名字叫榆娘。是以前你还没有现在这个奶奶的奶奶。
一年之后,爷爷走进了楡娘的坟包。坟包上那些老榆枝杈间缀满的一串串嫩绿晶莹的榆花开得愈发光华灿烂了。。
榆花,也就成了我们这穷乡僻壤让人遐思不断的一道耐味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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