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是北方的村庄,山里的那些地势错落有致、高低不平的村庄,说到底是沂蒙山区里的村庄,千百回出现在梦中的小时候的村庄。
远离村庄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里,故乡的村庄始终如一幅百看不厌的图画,在梦境中静止着。
儿时,几乎每天都要牵一头卤笨的老牛或撵几只乖巧的羔羊,去爬村庄东边或西边那些馒头状的山。山,不高不矮,坡势悠缓绵长,长长的山脚不知不觉地伸延到庄子里去。这样的山,是俯瞰村庄的最好的去处。
来到山的顶端处,随意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来,头顶上被山风吹起的发丝,撩逗着天空中的白云,一只艳丽的蝴蝶不知何时静静地歇在肩头上,或一只蚂蚱悄悄地爬上了裤脚……你完全可以不去理会这些,但你不可以不去俯瞰山脚下的村庄。村庄,如画卷一般的村庄,一年四季中的任何时节,都会在你眼前展现着她那各异的景色。
故乡的村庄,其规模看起来都不是很大,顶多也就少者百儿八十户多者三五百户人家。庄子里的院落如一把炒糊了的黑豆被撒在山坡上,极其随意地散落在沟沟坎坎里,随地势而去,这儿稀薄那儿稠密,布局很不均匀。
庄子的名字一般以地域地貌而起,如有的庄子叫笊篱坪,是因了地势象笊篱状。有的庄子叫五沟峪,那庄子肯定就是坐落在五条沟峪里了。也有的庄名以姓氏而起,如王家庄、崔家峪、徐家沟……
庄子里出出进进的人们基本上都是黝黑的肌肤、敦实的身材、粗大的手脚,一年四季灰扑扑的藏青色或蓝黑色的穿戴。房屋是青石砌的屋墙,座北朝南随地势而居,麦秸或黄草搭的房顶,年月久了已沤腐成薄薄的一层,四周一圈儿的毛草旺盛地长起来。两扇榆木或枣木做的房门破败不堪,糊着桑皮纸的木棂窗上常年挂一串风干了的辣椒或留作种子的豆荚棵。齐肩儿高的院墙上怒放着倭瓜花、南瓜花、丝瓜花……一盘石磨趴在窗前的石榴树荫里,磨道里歇着几只懒散的鸡。院门外,不规则地竖着几棵榆树和槐树,粗粗细细,斜斜扭扭。房前屋后,醉汉般东倒西歪着几块黑褐色的丑石。薄薄的石板铺砌的光滑的高低不平的巷道里,泛着一层青白的亮光,上面永远地丢弃着一串串黑珍珠般的羊粪蛋儿或碗碟大小的干硬的牛粪饼子。巷道两边的半掩的荆条栅栏门子里,不时地有一只忠实而友好的黄狗或黑狗出来进去。
初春和初秋的早晨的村庄是悬挂在雾气中里的,淡白的雾气在庄子的上空缭绕、喧腾、缠绵、游离着,房顶和树梢影影绰绰、半隐半现,那情景分明就是出现在山里的海市蜃楼。这个时辰的庄子寂静而恬淡,静的能让你清晰地听到树叶上的露珠坠落在石板上的吧嗒声。天完全放了亮,只是太阳还没从山坳里露出脸儿来,东边的天空已被涂抹的一片辉红。此时的村庄像一个美丽的新娘,揭开了她神秘的面纱,庄子上空的雾气开始稀薄起来,渐渐地四散开去。可村庄还是没能完全清晰地显现在眼前。炊烟,丝丝缕缕、比雾气还要洁白的炊烟,囊裹着饭香,从村庄的角角落落扶摇直上,在村庄的上空交织蔓延。村庄依然被烟纱遮掩着。
然而村庄的确是醒了。尽管看不透清晨村庄的面目,但从庄子里渐渐响起来的喧闹,就感觉到了庄子里的人们鸡们狗们牛们羊们在经过了一夜的休眠之后,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骚动。透过薄雾般的炊烟,能聆听到男人响亮的咳嗽,在巷道里高声大嗓的寒暄;女人呵斥孩子,或依在自家的栅栏门前和对门的女人细细碎碎的私语;孩子尖声驱赶谗嘴偷食的猫儿;鸡们高歌的唱,狗们欢快地吠。以及石板路上清脆的脚步,木推车的吱吱呀呀,鞭杆捶打在牛屁股上的闷响……
村庄最忙碌最活跃的时节当属春种和秋收。春种和秋收时节的村庄,完全失去了往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半夜出坡,凌晨下地,灯火彻夜不息的时候也是经常的。当然,夏季来临前的麦收之时的村庄却更是热闹。村庄外的田野里,金黄的麦浪一望无际。年轻些的男人们下半身隐在麦浪里,上半身起起伏伏,游泳健将一般,手里的镰刀“唰唰”地劈倒了片片水波似的麦浪。村庄边的麦场上,女人们头顶一帕花手巾,围坐在麦场的周边捋麦,怀中倒压的那把锋利的镰刀,将麦穗和麦秸分离,沉甸甸的麦穗雨点般扔进麦场的中央,麦秸整齐地一捆捆码到了身后。年老些的男人们一手持缰绳,一手持鞭杆,撵一头牛或驴,拉着粗老笨重的碌碡在场的中央转着圈儿打麦。烈日下,拥拥挤挤一场的麦穗“噼啪”作响,金晃晃的令人眩目。碌碡在麦穗里沉浮,牲口吭哧吭哧地打着响鼻,人的汗珠子四下溅飞。这时候的村庄里几乎是空着的,就连鸡狗们也忙起来,尾随在人们的屁股后头奔波在田里和场上。
当麦收到了紧要关头,若恰逢西北方向俯冲来一排黑云,再落下几个炸雷,整个村庄就会象一个被吓疯了的女人,狂奔起来了……
冬日里的村庄是灰色调的。房屋、巷道、树木、草垛,被啸叫的西北风舞成一幅漫不经心的素描,线条和笔触散淡而粗糙。当日头跃过树梢、跃过屋顶,一直快接近了正午的时候,温吞吞的光芒才将村庄从寒冷的夜里彻底唤醒。醒了的村庄也还是那么萧条和寂静,只有一群群的麻雀“扑扑撒撒”地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嬉戏着。从初秋开始,村庄的周边就多了一道风景,那就是草垛。圆形的草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象一把把蒲草编织的大伞,又象一个个巨大的蘑菇。每一个冬日里,大人和孩子们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草垛,因为草垛的暄软和舒适是极好的避寒和嬉戏的地方。草垛也是鸡们雀们最愿意光顾的去处,因为草垛里有永远也找寻不完的秋收时遗漏下的果实。草垛下的朝阳处,三五成群、肩挨肩蹲靠着猫冬的人们。人们将臀部贪婪地深深地堕进暄软暖和的草垛里,裹着厚棉裤的两腿高高地蜷起来,扣着顶旧毡帽的脑壳缩到了宽肥油亮的裤裆后头,两手交叉着袖进了袄袖里。微眯了眼,嘴里叼着长长短短的旱烟杆,不时地有一股股青白的烟雾从裆后那淡然而安详的面部处冒出来。
当然,冬日里若有一场雪落下来,围坐火塘,酌酒赏雪,村庄里那温暖的纯洁的颜色,又是另一种意境了。
其实,村庄并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世外桃源。村庄,赖以土地为生的村庄里,包容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很小的时候,父辈就把我领出了村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永远地走出那些苦难。头顶着村庄的黄土,脚缠着村庄的泥巴,我懵懵懂懂地走进了城市。这一去,就是三十年。
所在的城市虽然距离村庄并不太遥远,却因整日里忙碌于生计,村庄回去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偶尔有村庄里的人来城里办事,街头相遇,老半天才相互辨认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漂泊在城市里的日子久了,不安的灵魂似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寻找和回归村庄的念想也就愈加强烈了。
在城市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着相当一部分来自于村庄里的人,这些当初来自于村庄里的城市人,又有相当一部分已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村庄。这些人在物欲横流的城市里,或发了小财或做了江山之后,就开始用金盆洗脚银盘吃饭,就学会了倚红偎翠作威作福。他们不再也不愿去忆那馊味儿的稀粥,不愿去重读那两个溶满汗滴的字眼:村庄!
然而,不管世道是怎样的千遁万变,作为一个从村庄里走出来的人,其根,永远是扎在生养过我们的村庄里。不管走出村庄的距离有多远,其魂,终将要回归到故乡的村庄的土地里。
作者简介:
张玉洪,资深电视媒体人,山东蒙阴人,现居住济宁任城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临沂作家协会影视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出版长篇小说《基层》、小说集《白菜地》等;在《解放军文艺》《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四川文学》《鸭绿江》《青年作家》《草原》《西南军事文学》《芳草小说月刊》《当代小说》等各类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获奖和转载。拍摄的《走出沂蒙山》《清明时节孟良崮》《沂蒙兵魂》等多部大型电视专题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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