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上，也许会有"下")
我认识一个叫X的人，他是我的同学。
徐昭祥送来的样书上，翻开的第一页第一行是这样写的。我猜，他是写他自己。
毕业典礼上，他留的联系方式是空号，于是在这以后的每一场同学聚会上他必缺席。至于原因，我们心知肚明。一次，老班送我们到马路牙子上，哪壶不开提哪壶提醒说你们有跟徐昭祥熟的吗，下次也拉上他呗。众人纷纷摇头后钻入车里。我拉开出租车门，半个身子已在车里，夏夜里的凉风吹得醺醺然的大脑突然清醒，朝窗外比一个"OK"的手势。老班冲我扬扬下巴，笑笑，他一直误会为:咱们是一个团结友好的大家庭。
怎么说呢，当年的徐昭祥在我们班很受欢迎，但傻子也看得出大家不是真心待他。倒不是因为长相和成绩方面的问题，反倒是因为他俊美的外表和不凡的头脑，遭到不少的妒忌以致被人背地里使阴招儿。
当时娱乐圈流行硬汉，尤其他这样白暂文气的美男子自然生不逢时，不得女生青睐不说，还沦为谐星。整天被班里的几个小太妹女生"动手动脚"，趁着课间抓往他，不是给他扎几个小辫子，就是用花花绿绿的小夹子夹满一脑袋，他呢，被人像个大号布娃娃摆弄，不但不愠不火，还保持着好脾气的温和的笑，仿佛很荣幸似的，只时在头发弄断几根时才微微皱一下眉头。这时，老班往往踩着预备铃进来，大家赶忙收敛了笑装事不关已，老班见了满头姹紫嫣红的徐昭祥，眼镜都惊掉，一边强忍狂笑一边教训他。他在笑声中波澜不惊地打开早已摆放于桌角上的课本，故意翘起兰花指，其动作妖娆做作非常，弄得课都没法上了。为我们疲惫的学习生活提供了许多笑料。
我想起新生报名的第一天，徐昭祥是提着铺盖行李热水壶、叮叮当当独自步行过来的。我那时已凭借嘴皮和臭不要脸加入学生会，上级安排我为"勤务兵"，负责接待新生。在楼梯上，顺便帮他把大包小包拎到宿舍。后来我才知道徐家是资本家出身，(我有点儿后悔帮了他)在郊外原有一座面积很大的宅邸，并配有洋车一辆。在那个除"四害"余韵的年岁里，徐家的家底怎么保得住？(他最心疼的是书房内的上万册藏书全部烧成飞灰)徐家的祖辈挨了批斗，有逃亡有自杀的。徐家的落魄小少爷去哪儿都得步行，极尽朴素之能事，家里连让他蹬自行车的钱都提供不起。
他站在教室门口犹豫，突然眼睛一亮，过来坐到我身旁的空位上。"今儿早上谢谢你了。"不用，应该的。"我摆摆手。这一来二去的，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不过，他那自幼潜移默化的斯文和傲慢劲儿，看我看来十足女里女气。我们班没一个男同学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着像天生驼背罗圈腿，坐着吊儿郎当跷着腿，以呈流氓之相为荣。偏偏这姓徐的鹤立鸡群，整天把腰背挺个笔笔直，两个膝盖在桌下并得严丝合缝。加之他对于篮球、漂亮女生的胸脯和裙底并无兴趣，只关心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和莎士比亚悲剧集。男同胞们最排斥书呆子。
真是个怪人。徐悲鸿的徐，武昭仪的昭，孔祥熙的祥。这么一个文邹邹的名字。自命不凡究竟是害了他。
毕业若干年后的一个秋日午后，我受老班之命，回到故居，从房间的床底下找出那本发黄的小册子。翻了半天，从密密麻麻的数列中寻找并一一拨打，告诉同学们聚会的诸多事项一向是我的任务。我每挂断一次电话，再把话筒放到嘴边的间隙，随着纸张越来越薄，那种热切的期待也越来越稀释了。
星期六 皇家大酒楼二楼 八号包厢 无需郑重盛装 无需份子钱 不许携带家属 带胃参加即可。
星期六 皇家大酒楼二楼 八号包厢 无需郑重盛装 无需份子钱 不许携带家属 带胃参加即可。
星期六 皇家大酒楼二楼 八号包厢 无需郑重盛装 无需份子钱 不许携带家属 带胃参加即可。
老班的原话，三令五申。我充当复读机，叽叽喳喳地对着话筒说上一百遍。
口干舌燥，我去厨房里倒了一杯凉水。这时，电话嘟嘟地响了。
我接听，竟是徐昭祥，我一惊，因为许久未闻。他的声音沙哑，语调也大大地改变了。两边沉默了足足十秒钟。还是他打破沉默，喂喂两声，开门见山地说星期六有空吗学校门口的咖啡厅我要见你。 我说等一下那岂不是跟同学聚会撞上了能否改天 他倒是很冷淡说同学会我一向是不去的。 我有点不爽但客气地讪笑道那哪成呢同学们可都在等你年年缺席可不够义气啊。 他不说话，半晌儿，那边传来一句冷哼，我仿佛看见徐昭祥一手叉腰，一手玩着电话线，睨着眼睛不可一世的模样，白老师，你应该了解我。
忘了说，编辑部里那帮人喜欢称我为"老师"，表奉承和掐媚之意，因为我是一部之长。在他口中，似乎是一种狡黠的讥讽。他明明有求于我，却不低三下四。
徐昭祥请我喝咖啡，自己点的是便宜而不掉身价的水果汁，我猜他此时手头正紧。橘子汁，他不喜酸，撇了撇嘴才抿一囗。他上交他的写的一些手稿给我过目，并解释道什么都试过只有写作这么一条路未走。我记忆中他爱看名家的书，很奇怪，高中时写作文却不怎么分高。
他的文字有自己的一套风格，浑然天成，不是借鉴任何名家，却是让一秒都不愿细看。他的文笔具有女性化的唯美，擅长描绘一种压抑的氛围，像绘画过程中，故意把几种好看的颜色搅拌成一个丑的杂色，令人喘不过气，心里突突乱跳。他的词藻铺陈繁复，不足则是好几处见所未见的生辟字，还有一堆怪异的成语大概是自己编造的。
他盯着我看完，我说很好通过了，但是那些语病请务必改掉。尤其当我听到这其实含自传性质时，立刻叫他快点回去构想接下来的内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