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宜公于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去世,鲁迅往南京是在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这中间原是有一年半的光阴,还是住在家里的。但是我于丁酉年初即往杭州,看在狱里的祖父去了,到了鲁迅走后的戊戌年秋天才又回家,所以这一年半的事情我大部分不知道,不能另立一章来细说,只好摘要的来带说一下。
伯宜公没后这几个月里,家里忙于办丧事,鲁迅并没有余暇去买什么书,但是在第二年中却买了不少重要的,便是说与他后来的工作有关的书籍。单据我所记得的来说,石印《阅微草堂笔记》五种,王韬的《淞隐漫录》,都是继承以前买书的系统来的,新的方向有《板桥全集》等。这些普通的书他送到杭州来给我看过,但是在我回家之后,却又看到别的高级的书,不是一般士人书斋里所有的。就所记得的来说,有木刻本《酉阳杂俎》全集,这书在唐代丛书中有节本,大概看了感觉兴趣,所以购求全本的吧。有《古诗源》,《古文苑》,《六朝文絜》,正谊堂本《周濂溪集》,这算是周家文献的关系,张敦颐的《六朝事迹类编》则是仿宋复刻本,最是特别的则是一部二酉堂丛书了。这是武威张澍所刻的辑录的古书,与后来买到的茆泮林的十种古逸书同样的给予鲁迅以巨大的影响。鲁迅立意辑录乡土文献,古代史地文字,完全是二酉堂的一派,古小说则可以说是茆氏的支流了。二酉堂丛书还有一种特色,这便是它的字体,虽然并不完全依照“说文”来复原,写成楷书的篆字,但也写得很正确,因此有点别扭,例如“武”必定用止戈二字合成,他号“介侯”,第二字也必写作从厃从矢。鲁迅刻《会稽郡故书杂集》的时候,多少也用这办法,只可惜印本难得,除图书馆之外无从看得到了。
鲁迅往南京以前的一年间的事情,据他当时的日记里说,(这是我看过记得,那日记早已没有了,)和本家会议本“台门”的事情,曾经受到长辈的无理的欺压。新台门从老台门分出来,本是智仁两房合住,后来智房派下又分为兴立成三小房,仁房分为礼义信,因此一共住有六房人家。鲁迅系是智兴房,由曾祖父苓年公算起,以介孚公作代表。这次会议有些与智兴房的利益不符合的地方,鲁迅说须要请示祖父,不肯签字,叔祖辈的人便声色俱厉的强迫他,这字当然仍旧不签,但给予鲁迅的影响很是不小,至少不见得比避难时期被说是“讨饭”更是轻微吧。还有一件,见于《朝花夕拾》第八篇《琐记》中,便是有本家的叔祖母一面教唆他可以窃取家中的钱物去花用,一面就散布谣言,说他坏话,这使得他决心离开绍兴,跑到外边去。只是这件事情我不大清楚,所以只能提及一下,无从细叙情由了。
鲁迅于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过杭州往南京。十七日到达,去的目的是进江南水师学堂,四月中考取了试读生,三个月后正式补了三班,据《朝花夕拾》上所说,每月可得津贴银二两,称曰赡银。水师学堂系用英文教授,所以全部正式需要九年,才得毕业,前后分作三段,初步称曰三班,每三年升一级,由二班以至头班。到了头班,便是老学生老资格,架子很大,对于后辈便是螃蟹式的走路,挡住去路,绝不客气了。学生如此封建气,总办和监督自然更甚,鲁迅自己说过,在那里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这乌烟瘴气的具体事实,并不单是中元给溺死的两个学生放焰口施食,或是国文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之类,还有些无理性的专制压迫。例如我的旧日记里所有的,一云驾驶堂学生陈保康因文中有老师一字,意存讽刺,挂牌革除,又云驾驶堂吴生扣发赡银,并截止其春间所加给银一两,以穿响鞋故,响鞋者上海新出红皮底圆头鞋,行走时吱吱有声,故名。这两件虽然都是方硕辅当总办时的事,距戊戌已有三年,但此种空气大概是一向已有的了。鲁迅离开水师学堂,便入陆师,不过并不是正式陆军学生,实在乃是矿路学堂,附设在陆师学堂里边,所以总办也由陆师的来兼任。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陆师学堂的总办与水师学堂的一样的是候补道,却总要强得多。当初陆师总办是钱德培,据说是绍兴“钱店官”出身,却是懂得德文,那时办陆军是用德国式的,请有德国教官,所以他是有用的。后任是俞明震,在候补道中算是新派,与蒯光典并称,鲁迅文中说他坐马车中,手里拿一本《时务报》,所出国文课题自然也是“华盛顿论”而不再是论管仲或汉高祖了。矿路学堂的功课重在开矿,以铁路为辅,虽然画铁轨断面图觉得麻烦,但自然科学一部分初次接触到,实在是非常新鲜的。金石学(矿物学)有江南制造局的《金石识别》可用,地学(地质学)却是用的抄本,大概是《地学浅说》刻本不容易得的缘故吧,鲁迅发挥了他旧日影写画谱的本领,非常精密的照样写了一部,我在学堂时曾翻读一遍,对于外行人也给了不少好处。三年间的关于开矿筑路的讲义,又加上第三年中往句容青龙山煤矿去考察一趟,给予鲁迅的利益实在不小,不过这不是技术上的事情,乃是基本的自然科学知识,外加一点“天演论”,造成他唯物思想的基础。
鲁迅在矿路学堂十足的读了三年书,至辛丑(一九〇一)年末毕业,次年二月同了三个同学往日本留学,想起来该是前四名吧。这三年中我恰巧是在家里,到末一年的八月,才往南京进水师学堂,所以我所亲身闻见的事只是末了的五个月,因此所能清楚叙述的也就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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