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又恢复到正常。只是家里人手不够，万林把他老子万森接上来住了几天。万林自己是小学老师，很闲，一天到晚往外跑，跑到镇上四面八方的河里钓鱼。我真担心他这么钓几个月，靖炀镇的鱼会被他灭门。
我妈和她死前一样，总是念叨我要上靖中。
靖中有个初三部，每年只收四个实验班，提前割走全镇的好苗子。这四个独苗班级关在后门边一幢楼里，在一楼。他们进高一就搬到二楼，高二搬到三楼，高三搬到天台。所以这幢楼一共四个年级，十六个班。
我妈深深了解其中行情，叫我一定初二就挤进实验班。如果初二挤不进，那中考只能考普通班了。她说：“做人就要当人中龙风，决不能给龙凤当孙子。”
提前招生考试定在七月。
放了暑假，我们初中把年级前五十拉进来，语数外连着大补十天。
这十天让我认识了一个人叫袁滚滚。
他的真名叫袁鲲昆。
这人脸上的肉都是横着长的，眼睛两条缝，整天笑眯眯。我早上进来，他正在笑眯眯地扔纸飞机，机头正好戳在我眼镜片上。我说：“袁滚滚，你看着点。”
他笑眯眯地说：“你再叫一遍袁滚滚试试看。”
我就又叫了一遍。
他突然扑了上来，拿右手掐我左手。我用左手掐他右手。两个人掐成一团，倒在地上。我瘦他胖，扭着扭着他占了上风，骑到我身上，用拳头一拳一拳砸我的脸。嘴里说：“让你叫！让你叫！……”
我们被赶了出去，学校只收了我五天的补课费。
临走前袁滚滚指着我鼻子说：“姓万的，你能考上靖中，我的袁倒过来写！”
“你考上靖中，我的万也倒过来写！”
我妈后来告诉我：“要是我还能摸得到你，我真想打你一耳光。”万林却没发脾气，只拍拍我说：“小子翅膀硬啊。”
考试那天下暴雨，万林在外头钓鱼。我没有雨披，骑着车一路淋回家。回去我发了场高烧，一觉醒来，成绩都出了。我们学校考进十个人，我是第十，袁滚滚是第九。
但是谁也没把自己的姓倒过来写。
我成了靖炀中学的学生。
成绩出来那天，我把原先初中的暑假作业一页一页撕下来，折成元宝，在白银山顶一把火烧了。
第二天就要去军训了。万林出去钓鱼，顺路送了我一程。他走后，我妈妈又送了我一程。到军校门口，她对我说：“万木，我不陪你了啊，你自己好好的。”
“为什么？”
“我还有半个月暑假呢，我可不要在这里受罪。”
人死后真是一点也没变。
她从地上飘了起来，回头又叮嘱一句，“别忘了喷防蚊水。”然后慢悠悠地飞走了。
我拧了拧拳头，逼着自己的腿走进校门里，看见教官像一排整整齐齐的狱警站在操场。新组建的初三实验班，还有大我们一年的新高一普通班，差不多到齐了。人群很肃穆，如同默哀。我找到九四班的队伍站下了。
那是一个可怕的早晨，教官叫我们把行李放在自己左边，然后过来一个个排查，看有没有人胆敢放在右边。查到日上三竿，结束了，接着带学生去看宿舍。宿舍简直是大杂院，院里阴沟密布，脏水横流。灰泥房子砌了三层，一个个窗户装着铁栅栏，像监狱。更倒霉的是袁滚滚不和我一个班，却和我分到同一个房间。
我的下铺则睡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他比我胖点，比袁滚滚瘦点，有一个圆形的下巴。他很安静，总是翘着腿在床上读书。我坐在他床边吃东西、跟别人打扑克，他也不太在意。
带去的水半天就喝完了。全宿舍的人还要提着热水瓶，轮流往开水房跑。开水凉得太慢，不顶用，改成跑小店买水。开始是小瓶小瓶地买，后来是整桶整桶地买，再后来，大家商量好了，一次凑足一百块，让我和我下铺的圆下巴拎个十桶回来。每晚拎完水，还要排起阵势作一次法，为的是求雨。太阳很毒，一天能晒得人蜕一层皮，过了几天我把手表脱下来，露出一圈白皮，周围全都又红又黑。
蚊子就更可怕，在耳边嗡嗡嗡嗡叫个不停，我估摸着它停在我耳根上，就“啪！”的一巴掌打上去，但永远打不到。这确实是在打蚊子，在别人看来，却是自己抽自己嘴巴。
宿舍熄了灯，没多久，就响起响亮的一声“啪！”没多久又是一声。响声密集起来，只听接连不断的“啪！”“啪！”“啪！”……
一边抽自己嘴巴子，一边嘴里还说着话。
门突然一开，值班老师往里叫：“别讲了！”所有人都停了嘴巴也停了手。门又合上了。手表的闹钟也响了，推算起来大约已经十二点了吧。“啪！”“啪！”的打声逐渐被呼声所代替，最后全都沉沉地睡去了。
早上起来，所有人都红着眼睛而且红着脸。
吃完早饭后练跑步。难的是听到“立定”，一定要正好跑四步才能停下，每次都有人冲过头。踢正步更难，我们的脚抬得不够高，下脚下得就快，走着走着越来越快，最后教官跑步都赶不上。
我下铺的是最痛苦的，他会同手同脚。他伸出了不对的手或脚，教官就给他打回去，叫一声“顺拐！”引起哄笑。背地里有人喊他“拐拐”，我有次当面这么叫他，他不说话，红着眼睛看着我，我心里一惊，以后再也没有这样叫。
我照旧坐着他的床打牌，不过我会问他要不要打。他摇摇头，还是翘起一条腿看他的书。
最后一天，收拾完行李，晒了七天的太阳突然没了，下起了大雨。车子晚来了几个小时。我坐在我下铺的床上，看了好久的雨。他看了好久的书。回去的车上我挨着他坐，我伸出手去和他握一握，说：
“交个朋友吧。我叫万木。”
“我叫俞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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