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天鹏
一连在深圳过了十几个农历年,没有一点新鲜感,过年跟平日里的没有什么两样,至多就是孩子们放了假,一家人这转转那逛逛,天天翻着花样弄吃的。自从疫情来了,出门也不大胆了,过年就是一家人窝在家里。大人小孩看手机,新年在百无聊赖中很快就过去了。回想儿时的新年,比现在多了一些年的味道,也挺有意思。
想想小时候,一进腊月,就是跟着父母到四周的乡村集市上采购年货,从穿的衣服,到吃的食品,从学习用品到一些玩具。我尾随着父亲或母亲,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还买回几挂鞭及爆竹,母亲则买上几炷香及几刀烧纸。
腊月二十三是辞灶日,母亲用自己做的年糕及买来的地瓜糖做供品,送灶王爷上西天。据说这一天灶王爷到玉皇大帝那里汇报一年的工作。人们希望他多说好话,为防止他讲坏话,用粘糕粘糖之类的东西糊住灶王爷的嘴巴,并在他的画像两边写上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我不大信这一套。在母亲供完后我就放上几个爆竹。年除夕日,家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炸鱼、蒸鸡之类的年货摆满了用高粱莛子做成的盖垫。这些是专在年夜和年后待客用的。尽管我们的口水流的很长,母亲是决不允许我们动一动的。年除夕日的下午,各家各户忙着贴对联,各种各样的对联都是美好的祝愿,什么“人寿年丰、国泰民安”啦,什么“人财两旺地、福寿双全家”啦。再也贴上过门钱,挂上红灯笼,整个村里就红火起来。夜幕降临,一家人就开始包饺子,守年夜,热热闹闹等你得着新年的到来。
除夕夜是最激动人心最兴奋也最严谨的一夜。我们那儿过年的风俗极其独特,晚上一家人一起下手包饺子,母亲在几个饺子里放上硬币,也不讲究有多脏多不卫生,说是谁在年五更吃出硬币谁有福气。过了十二时,宁静了半夜的乡村忽然听到了鞭炮声,很快响声连成了一片,听不清是谁家发“纸马”(我们那儿过年放鞭炮称为发纸马)。这时父亲悄悄起来,一声不响地生着了炉火,把事先准备好的菜一样样炒好。据说,年五更女人是不许炒菜的。年五更这一刻十分庄严神圣,女人的地位低下,在这神圣的时刻是不能动这动那的。我们小孩子也只能穿好衣服,随母亲围坐在炕上。每到过年,父母都是反复叮咛,过年要说吉利话,千万不能说“完了”之类的话,那也是大忌。也不能随便去触摸窗台,那样灶王爷会不高兴。小孩子不禁语,想到什么说什么。听到邻居放完了鞭炮,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放完了。”母亲则瞪眼:“不许说话。”有一则故事对这一禁忌是一个绝妙的讽刺。除夕夜有一个小偷到某家把驴子牵走了,小孩从窗口看到了,想到大人的“不许说话”的训斥,竟不知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驴牵走了。等到过完年,父母发现少了驴子。小孩说:“我看到让人牵走了。”“你为什么不说?”小孩委屈地答:“你不是不让我说话吗?”
拜年是节日必不可少的一项。只是过了一夜,人们仿佛变得热情了,见了面只一句话:“过年好?”回答也是:“过年好!”小时兴磕头,到人家家里拜年,先跪下磕头,我不磕,婶子大娘说:“你不磕头没有压岁钱!”我向炕上一看,菠萝里放着一些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也有一分五分一毛的纸币,极少见有成元的。我不愿为这些小钱弯腰,委屈地站在一边。有那开通的婶子大娘硬塞给我几个硬币,我嘴里记着不要,拔腿就跑,身后响起女人们爽朗的笑声。
初一这一天,人们心情十分愉快,尽情地串门,尽情地玩耍,似乎谁也没有烦恼,大街上来往穿梭的人群,相互问候着。我们差不多岁数的伙伴玩够了爆竹玩扑克,整个一天不到家。这一天真是自由的一天,全身心解放的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数这一天轻松。
初二开始出门,先走新亲戚后走老亲戚。闺女出了嫁,初二和新女婿回家,娘家倾其全力招待女儿女婿。女婿头一年走丈人家,还得小心被人灌醉。我们那儿这种风俗很不好,我小时每年过年都见几个新女婿不是被灌得醉死一般,就是被扔进雪窟窿,新女婿被搞得一塌糊涂,十分狼狈,但又不敢说。倘或恼了或丈母娘说些不中听的话,人们就不高兴,会对这家人敬而远之。因此,头年走丈人家,女婿得好烟敬奉好脸相迎丈人面上的人,特别是小舅子份上的,那一天格外不讲理,你真得高看他三分。喝起酒来既要硬挺,显出不在乎的样子,又要诈醉,装出一副熊样,抽空还得玩点小技巧,洒点酒什么的。总之,你不能醉倒在他们面前,要是醉了,几年过年都会成为笑柄,很使人难堪。
从正月初三到十六,全是会亲聚朋玩耍的日子。小时侯村里有京剧班子,初三锣鼓家什便响了起来,土台子前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周围卖地瓜糖的、卖糖山药豆的、卖糖石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戏班子本村唱够了到外村唱,一直唱到十六日。十六日为“耍日子”,也就是说,年过去了,耍到十六日就行了,十七日就要上坡闹春耕。在闹春耕前,还有“元宵”的晚上非常热闹。记得小时侯,“元宵节”放“泥垛子”,还放“铁花”。放“铁花”的原料是自制的,用柳木棒烧制成木炭,把生铁铲翅子砸得玉米粒大小,分层装在一架铁灯笼里,拴在一根三米多长的扁担上,找了一个四边高的盆地或有树的地方,点上火就摇转起来。随着呼呼的风响,火越着越旺,木炭烧红了生铁屑,生铁屑被抛到土坡上或树上,发出了耀眼的火星。到高潮时,通明一片,喊声四起。
后来全家搬到了城里,在城里过年全不是在家乡那种感觉。虽说家乡贫穷,冬天光秃秃的一片,田野只剩下麦苗儿是绿的,村里几乎所有的树都落掉了叶子。那几年连电灯也没有,更谈不上电视了,但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在炕头上,其乐融融。如今光景不大一样,城里的生活条件优越得多,电灯电话电视机,大鱼大肉应有尽有。可是每到过年,我始终觉得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究竟失去了什么?我也说不清。小时听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响起,格外清脆悦耳。如今城里的鞭炮炸得楼房快要倒塌似的,烦人得很。现时的鞭炮声恐是些烈性炸药吧?炸着人不说,光那一声声震天响,就震得耳朵鸣鸣叫。为此,在城里过了几个年,我是邻居中唯一不放鞭炮的。管它起什么作用,辞旧岁也好,迎新春也罢,我才不遭那份罪。年五更“守夜”也不一样。家乡都是在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那个五更起来守夜,而城里人懒得多,除夕晚上喝了酒,一觉睡到天明,他才不去熬那个夜来!入城随俗,我也学城里人的样子。起初母亲妻子皆不同意,慢慢她们也习惯了。但我总觉得城里不如家乡过年虔诚。拜年也不同,在家时拜年,多是给近支的长辈和邻居的长辈拜年。而城里,工人给厂长拜年,干部给科长局长县长拜年。担任个什么职务,尤其是担任个什么重要的职务,初一早上家里门庭若市,有的开着车拜年,专往领导家里跑。可笑的是,今年你在台上,他给你拜年,明年你下了台或退了休,他就不去给你拜年。现时的人,利益驱动,谁还去动那份子感情?无怪乎有些老干部下了台大呼“有感觉”,在当今社会,这种“有感觉”是正常的,没感觉才是不正常的。我十分讨厌这一套。在家里时,我为拜年伤透了脑筋,即便是有那硬币吸引着,我也从来没给哪个活人下过跪。这大半生,我只是在我父亲的灵柩前、坟前跪过。我不愿低声下气和人们谈话。起初,妻子也劝我:“你不到领导家里拜年,人家不提拔你,某某比你到单位晚,早提什么官了,你还是个破烂干事。”我自恃清高,宁可躲在家里睡大觉,找几个要好朋友搓几把,也不到领导家拜年。你想想,成年不到人家家里去,过年去就问一声“过年好吗?”有水平的领导他不看你拜年不拜年,这是玩虚的。机关上了班,有的领导问:“过年怎么没见你?”我便说一句谎话:“我回老家过年了。”
我想到了回家乡过个年,过个清净年,追回那失去的童年纯正美好的岁月,摆脱城里无聊的充满尘嚣的空气。有一年,我终于打定了主意,携妻女回到了家乡。尽管不似先前热闹,但我仍然感到惬意。儿时的一些伙伴听说我回家,纷纷找我,我和他们谈了整整一天,从儿时谈到现在。所欣喜的是,他们都走向了成熟,都有了自己的家业,都多了一份深沉。家乡也早就通上了电,电灯电视几乎家家都有,还有好多户安装了自动电话。在偏僻的乡村,过年的晚上也能看到中央台的春节文艺晚会,我和母亲及家人坐在电视机前,闻着那种散发着泥土味的芬芳,聆听着远处近处传来的清脆的爆竹声,我有些陶醉,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春节。
美好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美好的。即使那时穷,但留给我的美好回忆是永远抹不掉的。
作者简介
刘天鹏,男,笔名雨落山人,山东昌乐人,现居住深圳。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首阳山的后代》《情愫》《宝石城之光》以及长篇小说《浮生》《浮雕》《风·雨·雪》命运三部曲等2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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