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内的吃水井不过四五眼,供两三千口人使用,不算多。而村外用来灌园溉禾的浇水井就海了,简直多入星眼。俗话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丁。汉语里“丁口”是这么分的,男人为“丁”,女人为“口”,其中对女人的歧视不言而喻,口者,张口货也。
而敝乡更流行“天上一颗星,地下一口井”的说道,跟男女无关。秋空澄澈,星光灿烂的夜晚,你如果站在井沿,伴随着秋虫的“唧唧”吟唱,俯身下看,那井水里会倒映出一片星空来,愣是弄不清谁为天上,谁为地下,所谓的“天上人间”,原来近在眼前。于是乎“咕咚”一声,舍身而下......哎呀,此话题先打住,有点不吉利。
跟吃水井的“共产”性不同,村外的水井原本都是有主的,属私产且大宗。很简单,周边是谁家的田地,那井就是谁家的,井与生俱来就是田地的附属物嘛。可以想见,某大户人家家境日疲,儿孙靠卖田度日,那是一件最为乡下人所忌讳的事情,俗语“仔卖爷田心不疼”是也。卖时带水井者乃水田,无者则旱田,价位悬殊很大的。
浇水井的私产性以及主人为谁有一个更加明显的标记可看得出来,盖每一口井的井壁都嵌有一块“井志铭”,上面刻有井主非姓名,凿建时间,井深几何以及“吉日吉地,伏惟垂佑”等字眼。盖井之初凿,首先惊动的是土地神,在土地神的肌肤上打窟窿嘛,故而开凿前须摆个香炉,郑重祭祀一番。
不过,“井志铭”是囤井时嵌入井壁里的,一般处于井壁中间部位,人在井口看不清字迹,时光漫漶,苔痕点点是避免不了的。当然,如果引发纷争或提起官司,官府或当事的两方掉下一个笼子,笼子里的人会细察并抄录上来的。就像现在的古墓发掘“墓志铭”乃认定墓主最铁定证据一样。
浇水井也有井台,就像坟墓地面以下为墓坑其上为坟堆一样,否则掏挖出来的土何去?堆砌在井周斯为井台。井而有台最直接的好处是井水汲出后流向田地有一个落差,如此水流畅快无碍,颇得功效。井台边一般会栽植一两棵树,供汲水者在树荫下稍加休息。树种则多柳,何者,盖柳乃水井的坐镇者。
凿井的程序是这样的:选址,择吉日祭神开挖,挖至水涌不止,不及排掉无法作业之时即算井深到位。接下来的工序是囤井,以砖石固定井壁至井沿,利用圆筒的天然张力,防止坍塌。而囤井伊始,须在井底置一木制井盘——砖石不可,盖由于常年在水下浸泡无法粘接,故而不能浑为一体——之后垒砖而为井壁,不需要施泥灰粘结的。那何木究为最佳选择呢?非柳木不可。
考古学界有句行话:水万年,干千年,不水不干几十年,是说墓坑若常年浸水,文物保存相对最为完好;倘然处极干燥之地如沙漠覆盖,次之;最怕不干不湿,木质也罢,金属也罢,皆毁坏严重,丝绸等有机物那就更不用提了,早成灰了。井盘也一样,置身井底,委屈其身而数百年几不腐坏,柳木乃首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除了文学意象里的“折柳”相送,赠枝为“留”外,柳居然还有如此的献身精神,大约是许多人想不到的吧。
井与庄稼丰收,农人的福祉自然息息相关,但有时也是罪恶渊薮。敝乡有谚曰:投井入了口,上吊松了手,接下来呢?死定了。
相较两种结束自我的方式,前者的吞噬力似乎更强。自缢者通常遗容可怕,吐舌瞪眼,勒痕明显,见之可怖;而投水者除了全身稍有浮涨外,似乎要安详一些。再说了,凡自死者,心意已绝,恨不得立马实施,而投缳呢,除了须预先带引绳外,还得选合适的歪脖树和垫脚石;而跳井呢就简单多了,村外处处皆是,鞋子一脱,眼睛一闭,纵身一跃,即告了结。为甚留下鞋子于井台呢?为亲友寻找方便也,否则孤魂野鬼,永不得解脱。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晚,受辱之后的作家老舍悄然殒命于北京太平湖,此后消息缺无,生死不明,家人急寻,最终于湖岸发现逝者生前所穿的鞋子。可惜打捞无果,遗体无存,终为憾事。试想倘然彼时非湖而井的话,纵死而身在,比起那种了然无痕,多少要“好”点。
敝乡另一谚语: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为甚二人伴旅而不身临井口呢,为防身后忽然而来的致命一推呀......哎呀打住,不说了,连笔者都觉心神不宁,髪为悚立。
一般凡经凶事,人怨井口血盆,凶神恶煞,井呢也委屈之极:吾之生也,供水源也,孰料跳者而作死地,其奈我何,亦非吾意!但不论怎么辩解,此君也跟着死定——被废弃或填埋,彻底结束自己作为井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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