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江湖

文/ 李延风

微江湖小区所处的这一片田野，从前没什么路，那些大小河流就是路，都有名字。走水路的人不用脚走路，用竹竿和桨。小河是小路，大河是大路，湖泊是平展的场地，船就是家。顺水的时候那路就是自带能源的，像机场的传送一样带着你走。逆水时也不要紧，这儿的地非常平，水的流速慢，竹竿木桨照样能走。私塾先生在微江湖寻找从前的元素，时间长了就只见旧不见新，把新的都看成了旧的。最后他决定要旧就系统地旧，干脆对微江湖进行做旧处理，把它看成走水路时代的村庄。

微江湖西边是个镇子，私塾先生以前没想到那儿跟微江湖也通过河流连着。我住小河头，你住小河尾，日日见你不识你，共走一河水。于是他决定出去考察水路。第一个发现是，离微江湖大门最近的那条河的桥上写着“吾尚塘桥”，看来这河叫吾尚塘河。沿着河边大路的人行道朝镇子走，过两个红绿灯，穿一个高速路桥洞，过去走入河的一个支流。走一条街又进入更细的一条，只有三米宽。两边都是瓦顶砖房，当年各家下到河边洗菜洗衣的台阶还在。

走到一个石拱桥头，只见对面一个庙，匾上写着“云翔寺”。

庙门前的石碑介绍说这寺梁朝505年兴建，叫“白鹤南翔寺”。宋时改成“南翔寺”，清朝又改“云翔寺”。如今的殿房虽是新修，但地方还是老地方，这河还是老河，而且庙旁不远处有两个小型砖塔还是从前的样子。古庙一定有古诗，进去转悠，买一本书看，果然有宋朝慧远法师诗句：

折鹤南翔何日返，香云不运春风转。

屋为麟次枕江安，江作蛇行到门远。

这庙当年一定很大，那两个砖塔应该在庙墙里。寺庙周围都是窄窄的石板老街，铺板店门，熙熙攘攘。先生心想，我想在微江湖重构古时的样子，那边就也应该有个庙。回去时路过镇图书馆一查方志，说“吾尚塘俗称和尚塘，来历含义待考，西起封浜，冬至中槎浦，全长4.8公里，上口宽24-28米。依次流入中槎浦，新槎浦，吴淞江，黄浦江”。

既然“吾尚塘”是“和尚塘”转化而来，说明桥那儿古时可能有庙。回到吾尚塘桥观察，居然发现一块院落很像寺庙。

这个院落就在桥头的河边，是两排二层小楼呈L形面围成的一方场地。敞口那边即是河，有台阶下到水边，是给从前洗衣服、担水或乘船渡河的人准备的。小楼的一头高高竖起一个五六层的碉堡状建筑，如果把它看作一个塔，则这院子就是个小小的寺庙。

从前的桥头都是热闹地方，是水路交通的十字路口，但十年前微江湖刚建成的时候，住的人不多。这个院子可能是准备用于物业或社区服务的，也空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有了个园林铺子，卖一些锄头铲子等，相当于过去的铁匠铺子，给村镇人提供农具。不久又来了一个建材铺子，租了塔的最下面一层。私塾先生常去买灯泡螺钉，与店家熟络，还上到塔上瞭望过一次。那时的微江湖一带高楼不多，晚上望出去也星垂平野阔。

真正让小院成为寺庙的，是建材铺店家供奉的那个佛像。在柜台对面靠墙的货架中间，一个小桌上，前有香炉，烟雾袅袅。于是店家成了僧人，顾客都是香客。佛像坐的地方比较暗淡，但前面点了灯光，显得亮堂。来人买东西付钱，抬眼就看见佛，笑笑的。店家是什么样子就没人记得，只记得佛的样子。

店家的娘子来了以后佛就被忘记了。娘子姿容优美，衣着光鲜，穿梭于水泥黄沙之间，在灰暗的货架上找五金货物，搬东西，出污泥而不染。又进了啤酒饮料，开一桶油漆，请私塾先生刷写了一个“酒”字，用竹竿挑在窗外。从此白天扛走水泥黄沙的装修工人，傍晚就会回来坐在渡口吸烟喝酒，或在店里蹲坐看电视，经过桥头的大小卡车也停成一串

私塾先生又在酒旗的另一面题诗一首：

闲日江边寻古迹，新屋几间起旧地。

且将空院当道院，兼容佛寺作酒肆。

从寺庙小院另一边过去，是一条河岸小路，两边都是树。左手边的杂树里有不少李子树，六月里满树紫色的果实，巨峰葡萄那么大。李子树那边就是微江湖的栅栏墙。右边隔一节一棵柳树，那边就是河水。微江湖那边屋舍俨然，花红叶绿，这边地势低下，两岸开阔，不见人，都是河的天下。慧远法师诗中说“江作蛇行”极为恰当。这河的确像一条蟒蛇从远方游来，神情傲慢，目空一切，在那儿把镇子切成两半。镇上人口嘈杂，河里就多了一些污水，水面就漂些垃圾，像在蟒蛇皮上划了一些伤口。其实不是河切割了镇子，而是镇子附着在河身上。然而出了镇到这儿的时候，两边整治一新，种了柳树，岸顶还有砖铺的人行道和几个木头观景台。

这些新景观不是河的一部分。这河有自己的道，水里的鱼虾不随水而走，岸边的昆虫只在固定的土壤里活动。草丛中的鸟三步一啄，五步一饮，石头树木扎根原地不动。河平时行动缓慢，有时不仔细看还以为它的水不动，或者有时候近岸的水不动，只有河中间的水在动。在雨季时会暴涨，塞满河道和桥洞，冲刷草木，雨季一过，一切虫鱼鸟兽都恢复原样。

私塾先生傍晚坐在佛寺边的台阶上钓鱼，有钩无饵，入水三尺。旁边和对岸有丛丛芦苇微微摆动。吃完饭的装修工人也坐在台阶上观望，影子长长地漂在河上：

垂钓江边望芦荻，只羡江景不羡鱼。

待到柳梢明月挂，静听江村乌夜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