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漫步青春#征文活动 作者：许冰莹，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且未在其他平台发布。
你会在每个有意义的时辰
（一）
父亲走之前给我吹了大半夜的口琴。
挺俗烂的曲子，搁在平时听我肯定笑出声，可那天晚上那么大个老男人，踩着满地的烟头，硬生生地扭曲出了几分萧索的味道。他垂着头擦得很认真，口琴脱落的铁渍覆上烟熏黄了的手指。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的眼角耷拉下来，像是红了眼眶。
（二）
父亲这个词啊，最初代表着写不完的日字格，背不完的唐诗，还有那双停在头上的手，粗粝的硬茧夹杂着田里稻谷泥土的气息。远处一半青山勾白水，还有老牛饮炊烟。父亲是不牵我的，短短的一段路，我走得慢极了，慢到每一步都能捕获到一种厚重感。来自土地的托扶，也来自父亲停下脚步，回头凝视的目光。父亲无疑是内敛的，像院外的那棵大树，四季都只通过抖落的几片树叶来表达情绪。
但我和父亲的对峙却来得暴烈。我的青春循规蹈矩，别人轰轰烈烈，我的着实是说无可说，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或许就是谈了一场不被很多人认可的恋爱。我至今不知道父亲如何得知，但想必他是怒极了，我看着父亲涨红的脸和高高扬起的手，毫不怀疑下一秒他的巴掌就要落在我的脸上，我甚至琢磨着，我要以怎样的角度和姿势，才能显得自己是多么不服输，当时颇有一腔为爱受难的自我肯定。
可是没有，我只听到沉闷的一声叹息。所有的愤怒与震惊，都随着这一声掷在地上，散在空气中。父亲靠在墙上，脊梁像是一瞬间软了下去，是秋天万物萎靡的模样。他的眉宇上承了过多的颓丧，硬生生摧毁了过往的平静。我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这个男人老了。他跟不上女儿拔节生长的速度了。
（三）
这样一个男人，可以毫不犹豫停下他刚起步的事业，在医院陪了我一年。
一年是怎样的概念。
对于我来说，它让我习惯了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手背上的留置针，还有脑袋像是被人拿锤子一下一下敲着的疼痛感。对于父亲来说，或许是一根又一根燃尽的香烟，还有日复一日接到的缴费明细。
腰椎穿刺是在逼仄冰冷的房间，很简单的一张医用床，露出脊背的时候有种战栗感。我至今还记得那种疼痛，局部麻醉对我而言产生的作用微乎其微。针头刺入骨头的痛感让我恨不得直接来个大脑神经麻醉了，没办法形容，甚至丧失了哭喊的能力，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从小怕疼，只是能忍。摔倒了磕着了，明明疼得龇牙咧嘴的，明面里一滴眼泪都不会掉，觉得因为疼痛哭泣，是很丢分儿的事。父亲太知晓我的心性了。
他把一只手递到我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疼得都麻痹了，父亲的话我却听得明白。这可能是这么多年来，他作为父亲，说过的最温情的话了。
他说：“疼就咬着，爸爸跟你一起疼。”
眼眶酸涩得盛不住泪，原来真的有这么个人。
有这么个人，你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故作坚强，都换成了满腔委屈。恨不得把心都哭出来让他知道你多难过。
父亲的虎口处，现在还有一道鲜明的咬痕。
（四）
我的观念里，沦为回忆的人事无论美丑好坏，都如同酿存的老酒，密封与不轻易开启是保持口感的必需条件。本身也无所谓去挖掘回忆，明知道没办法延续，却甘愿溺杀在往事有迹可循的奇怪满足感里。
父亲走的时候，不让我送。所有情绪似乎被他收拾了个干净，像个没事人般冲我摆手。我透过十一月寒气弥漫上来的窗户，看这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时不时整理一下身上并不算合衬的崭新正装，笨拙地向前走去。穿过窗外层层栋栋的钢筋水泥建筑物，飞越几万海里的大洋，背离我刚开始的青春。此后我经历过的数次寒冬，再没有更冷、更浓重的雾气笼罩。整片磅礴的天地，都成了他背影的陪衬。
而后的时差再加上我课表的安排，算上睡觉，基本上24小时满满当当。一周也许才能讲上几分钟。好像每周都能看到父亲的白发多上一根，颜色白上一点。说起来很有意思，这几年父亲像是褪去了过往的沉默，越发像个小孩儿，会开始唠叨，会眼巴巴地让我每天多给他发些信息了，琐碎日常，喜怒哀乐，他一一照单全收。
回想过去的时日，哪怕是那场对抗，也成了思念的材料。突然就开始感念这场分离，将彼此的距离拉开了，却将时间轴拉慢了，终于舍得从自我的疆域中探出头来，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念着对方的好。
想起父亲在电话里伤感，女儿离得远了，会不会忘了他。
不啊，父亲。
您的手掌像幼时土地那般厚实，您的后背宽阔得像四海的湖泊，您的身躯是那世间最高的山峦，却甘心弯下腰将我背起。
这次我会时常停下来等等您，等您隔着屏幕镜头，隔着千山万水，赶上我的青春。
您是我的英雄，是我最不可言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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