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苦
春意正浓,天空一碧如洗,伫立在半山腰的寺庙中传出僧人敲响的木鱼,和着众僧的唱经声,众生皆苦!
寺庙以后是僧人耕出的田地,此时正值春浓,地里发芽的谷物像极了列阵的士兵,而土地中间的一颗大榕树,便是那披甲执戈的将军,坐镇中央,统帅三军。
树冠伸出数米,树冠之下,站着两人,一男一女,女子粗衣麻布,头发用细绳束在脑后,扎成简单的马尾,一条淡蓝色的亚麻长裙,脚上一双白色的布鞋,衣着朴素至极却遮不住的眉如弯月,目似璨星,不大的眸子里却满是灵动狡黠,煞是喜人,那男子光头,一袭白衣之下更显清瘦,眉眼之下颇具书卷气,好似一市井求生,二人年纪不大,皆在二八年华
“诶,小光头,你是这寺里的哪位师傅,法号叫什么,怎么我从未见过你啊”。“我刚剃度为僧,还没有受戒呢,哪里来的法号,不过师傅说,最近就要为我受戒,赐我法号了,听姑娘你的话,是常来寺里吗”?“我呀,就住在这山下庄子里,我常常跟着爹爹来为寺里送些瓜果蔬菜,所以对寺里的大师傅们都是熟的,师傅们都很喜欢我的”。“你也会喜欢我的”姑娘心里默默道。
远处一些山下来做活的村民向山上走来,打断了两人的话。“李家丫头,又来给师傅们送菜啊,你爹今天没跟你一起”?“是啊张伯伯,爹爹他要去做活,所以今天我自己来的,这不就碰上了这位小师傅”。“小师傅长的真俊俏,想来以后又是一位高僧啊”。“是啊,这么俊俏的师傅,还真是第一次见”。有人在一旁附和着。“老张,咱们得走了,庄稼等着收呢,今天又要忙到晚咯”。“晓得了,晓得了”,“那我们就先走了,等小师傅受戒那天,我们几个老头儿,再去寺里观礼”,张姓老人转头对那光头的年轻男子说到。“那就谢谢张伯伯啦”。“李丫头,伯伯就走了,跟你爹说,下次弄到好酒,记得叫上老头子我”。张姓老伯朝着两人点点头,和同行的人一起扛起农具走向更远处。
那姑娘跳着跳着到了树根旁的石头边上,蹦蹦跳跳站到了石头人,一只手挽着树干,歪着头笑着跟那个对面的小光头讲“我叫李小桃,桃子的桃,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说话的时候她的两颊微红,汗珠顺着鬓角就了下来,她不停的用手给自己扇风
光头男子呆呆的看着她,好像那一瞬间便是往后岁月所有春天里的桃花开在了这一刻。他注意到自己一直盯着姑娘,有些羞赧的红了脸
“我姓杨,大家都叫我二郎”
“嘿,你不会是城里杨员外的公子吧,难怪文质彬彬,看着就是出自大户人家,杨员外怎么会把你送来当小和尚”?
“因为我是家中庶子,上面还有一个大哥,是爹爹和大夫人的儿子,以后要他来继承家业的,所以娘亲决定让我来寺庙跟随师傅修行,姑娘你知道我们家”?
“嘿嘿,这十里八乡的消息,没有我不知道的,天气好热,我们去山脚下的溪边打点水好不好”?
杨二郎点着头,跟着前面时而跑时而跳的姑娘,一起下了山。
“诶,你大哥和你关系好不好啊,听说杨家大公子是出了名的像杨员外,生意上是一把好手”。
“大哥对家人都很好,虽然我是庶子,但是从小被人欺负的时候,都是他帮我出头,所以不像外界传言那样,是大哥把我送来寺庙的”
太阳渐渐低沉,已经下了半山腰,天气也暗了下来,恍惚间可以听到寺庙的暮鼓声,两人就这样在山上桥下聊了一天,也许是作为庶子的杨二郎从没有和谁聊的这样开心,所以小桃这个女子就这样被他刻在了心里。两人也就此分别。
“诶,小和尚你受戒的时候我会去看你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要反悔啊”
姑娘手里挽着篮子,蹦蹦跳跳的往家中走去,二郎站在原地,看着她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转身走向山中,麦芽金光,余晖染红了残留的天空,晚风吹着他的白衣猎猎,像极了书中一去不返的侠客,但他即将成为一个和尚。
九月,秋分,杨二郎在寺中两月有余,主持将受戒日定在秋分那天,谷物丰收,是个好兆头。一同受戒的有11人,出身各有不同,有人面黄肌瘦,有人大腹便便,有人精壮健硕,出家原因也是五花八门。
当天观礼的人极多,多是孩子亲人和山下的父老乡亲,随着剃刀落下,一个个的从孩童变成和尚,二郎是最后一个,他本就是光头所以不用剃度,只点戒疤,其他孩子点戒疤的时候疼得呲牙咧嘴,大呼小叫,到了二郎这里,却没有任何声音,他只在点完戒疤之后,才开始四处张望,跑出寺庙外,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找什么人。
山腰的大树旁此刻站着一位姑娘,脸色通红,像是刚刚跑过跳过,呼吸也是比较急促,脸颊泛红,下巴上还挂着汗珠,二郎还没找到这里,她就又立马转身跑到山下,一会就没了影子,二郎找到这里的时候,树边已经是空无一人,只有树枝在阳光下投下的影子,和被风吹落的枯黄了的树叶。
翌日清晨,钟声叫醒了山上的太阳,天有些凉了,小和尚们磨磨唧唧不想起床,二郎昨晚知道了自己的法号,明慧,明淡智慧,是个好名字。本就聪明的明慧好像因为这个法号变得更聪明了。
明慧在山上的第一个月就学会了金刚经,并且融会贯通,理解的透彻时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讲经师傅啧啧称奇,不停的在住持面前夸奖明慧,说他有慧根,定是哪位菩萨佛祖转世,对待明慧更是视若己出,每次听到明慧提问,都像老夫子听说自己的学生考了状元一样,恨不得让全寺庙的人都知道。
全寺庙的和尚也确实都知道了,甚至山下的各村各寨,都知道了山上有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佛法高深的小师傅,因为三年后的明慧被主持立为沙弥尾,将来就是板上钉钉的寺院主持。
明慧快乐吗,他快乐,虽然这三年中不问世事,但是他还是会时常想起那个姑娘,想起她脸上的汗珠,想起她弯起的嘴角,想起自己是杨二郎,所以就在这一年,他与主持请辞去山下游历,他想要听到她的消息,什么消息都好。明慧下山了,只背了一个包裹,装的是一件白色的袈裟。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明慧就这样在山下过了一年,他的皮肤晒黑了,手脚也变得粗糙,靴子换了几双,头发长出来又剪下去,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长大了,变成了附近闻名的大师傅,明慧不大,及冠之后而立不到,但是明慧佛法高深,精通各类佛学,典故更是信手拈来,唯一没变得,是他依旧喜穿白衣,而且一尘不染。
明慧已经记不清这一年多在山下做了多少场法事,也记不得换了多少双靴子,走过多远的路,但是他始终记得一个自己一年多来都没听到的名字,明慧打算做完最后一场法事就回到山上,主持年纪大了,需要明慧回去主持大局
山脚下李家村,明慧做完法事,正吃着那对夫妇给他准备的素菜,这次他没收香火钱,他要回寺院了,那对死了爹娘的中年夫妇很憨厚,特地帮明慧煮了三个菜,两大碗米饭,明慧吃饭,他们两个就在一旁说话
“听说杨家夫人今年要生了,如果是个男孩,那杨家真是有老天保佑啊”
“杨家?是哪个杨家?”明慧抬头问到
“不就是杨员外家,现在家业基本是大公子在打理了,前年大公子成婚,十里八乡的,好不热闹,新娘子啊,可是我们这有名的美人”
“那杨夫人姓甚名谁”?原来明慧下山这一年,不曾去到杨家附近,也未曾去打听杨家的消息。
“李老头家的闺女,李小桃,那丫头以前还经常往我们家跑,各家各户都喜欢她,呵呵”
“哦”明慧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面无表情的答了一句,说完他匆匆吃下饭,跟主人家告辞一声,急急得跑了出去。
明慧连夜回到了山上,进入寺院之后便一声不发,无论讲经还是主持,谁都撬不开他的嘴,就这样过了三天,明慧出门了,他开始向往常一下,跟大家一起吃饭诵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主持也就没有过问,他老了。
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明慧三十岁了,这年日本入侵,明慧的寺院远离城区,没有受到战火波及,同时老主持去世,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新主持,寺庙香火越发旺盛,打仗要死人,越来越多的人来拜佛求平安,甚至不少人不远千里的跑过来,明慧被很多人称为活佛。
他不再是年轻时的那副模样,从他回山之后,再也没有穿过白色袈裟,现在的明慧胖了,皮肤也又白了回来,站起来以后的明慧,像极了一个怀胎四月五月的和尚
抗战第五年,寺庙来了一个意外的人,中年模样,一身中山装一丝不苟,戴眼镜,正是明慧的哥哥,曾经的杨家大公子,现在杨家家主。
“你怎么来了”明慧问
“你嫂子死了,爹也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你有空回家看看”
“死了,怎么死的?我已经是和尚了,还谈什么爹娘,有你在就够了”
“那天她听说昆明的菊花开的甚好,就带了家丁丫鬟坐车过去,路上遇到狗日的日本人的空投”
“葬在那里”
“我们杨家祖坟”
“我知道了,好好照顾杨员外和夫人,如果哪天,我是说,哪天真的被打进来,就来山上吧”
“好,我走了,家里生意还要我去打理,爹他很想你”
明慧沉默不语
第二天,明慧一人下了山,没人知道主持去干嘛,他去了杨家祖坟,在那里看到了小桃的坟墓,上面有她的相片,还是和那年树下一样,微红的脸颊,弯弯的嘴角,就像所有春天开的桃花,但是现在桃花枯了,明慧将身上的包裹摘下来,放到了她的坟前,里面装的,是一件白色袈裟。
他回到了山上,从此世上少了一个杨二郎,多了一个明慧和尚,明慧的眼里再也没有过盛开的桃花
寺院又开始诵经,如是我闻……
明慧咂吧了一下醉,嗯,苦的
众生皆苦
致敬《受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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