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汪曾祺是从《受戒》开始的,《受戒》语言简洁生动,明快清冽,读起来齿颊留香,回味甘甜。《受戒》描绘了一幅美丽恬然的水乡田园风光图,小说里面明子和小英子若隐若现的两情相悦,赵大伯、赵大妈富足自得的农家生活,全篇弥漫着一种和谐的人性之美,自然之美。论坛第二次周评贴了汪曾祺的《跑警报》和沈从文的《桃源和沅州》,因为对汪老的偏爱,于是单拣出汪老的文字来评。
读完了《跑警报》,不禁又去天涯书库读了汪老其它文字,特别读了标着推荐的《七里茶坊》、《八千岁》、《大淖记事》,还读了《熟藕》。
样样筋道,味味贴心。《七里茶坊》写的是在张家口下放时劳动的故事。因为我在张家口呆过五年,所以读起来尤其觉得亲切,小说中人物地道的张家口方言口语,人物性格,呼之欲出,非常生动,觉得这人就在眼前似的。一直觉得不管小说也好,散文也罢,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入文章,比如说水井旁边的垃圾,随空飞舞的塑料袋子……而读了《七里茶坊》以后知道,世间无不可入书。这小说讲的是掏粪的故事,这么一个掏粪的故事都能讲出优雅来,让读者读着读着就读出了作者背后的坦然和淡定。
汪老的文字简洁清明,小说也罢散文也罢,重要的是一个境字,不管读哪一篇,都能入境。所谓境乃是作者语言造就的一个氛围,在《大淖记事》和《熟藕》中都是先写一个风俗背景,而人物就在这样的背景中渐次出场。环境有了,人物的性格自然就出来了。特别是一个小短篇《熟藕》,极短的小说,写一个爱吃熟藕的小女孩与一个卖藕的老王的故事。本来一个没家没业的老光棍对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儿说那些话是不恰当的,王老轻声问小红:“有了没有?”小红红着脸说:“有了。”“一定会是个白胖小子!”“托您的福。”可是全文读下来,却并不觉得突兀。作者也不写这两人建立的这种超乎血缘的亲情多么亲厚,只写刘小红病了,王老到南货店买了蜜枣,金橘饼、山植糕给送来,一个卖藕的老汉,能有多少钱,就那么宠她。也不写刘小红怎么对老王好,只淡淡地写,北市口离东街不远,小红隔几天就回娘家看看,帮王老拆洗拆洗衣裳。只写老王死了,小红正在做月子,来不了。她叫丈夫到周家南货店送了一对“大八”,到杨家香店“请”了三股香,叫他在王老灵前点一点,叫他给王老磕三个头,算是替她磕的。用平和的语气描写哀婉的事情,于平淡中见真情。
《八千岁》写得有意思,依然是市井人物,一个米店的老板,有钱却比较抠门儿。从几个方面写,一则父子两穿得一样的“二马裾”,活脱大小两个八千岁。再写米店的牌子“僧道无缘”、“概不做保”,过路的僧道休想从他身上拔下一根毛来。再写食谱简单,虽然卖的高尖,却见天的只吃红糙米青菜豆腐,还有下午工人的茶点一色的草炉烧饼,若是陪客人,自己绝不吃一壶三点,只是一壶两饼。却又写出是富人的抠儿,用挑夫的一句话说:八千岁是一只螃蟹,有肉都在壳儿里。又肯花八百元买宋侉子两只骡子。这样一个富人,却裁在一个八舅太爷手里,被迫八百元赎命以后,小说最后他突然想得开了。不仅把“概不做保”和“僧道无缘”刮了下来,也舍得做了一身蓝阴丹士林的长袍,换下了老蓝布的二马裾。晚茶的时候,儿子又拿两个草炉烧饼来,八千岁把烧饼往帐桌上一拍,大声说:“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这最后一段尤其传神,仿佛讲相声,一路憋着主意不笑,只是平淡,不笑,到最后一下子就把包袱抖了出来。还有一段写得精彩,八舅太爷勒索了八千岁以后摆满全席,八千岁看了看,几滴泪流下来,这是吃我哪!把一个守财奴的样子写得活脱脱地。
咋个说呢,挺惊慌的事儿,也能写出淡然来,比如说这个跑警报,半点不见惊慌。作者哪一篇作品,读着读着,慢慢就读出他的境界来了,特别淡然笃定。最为自然,一点也不急迫,作者慢悠悠地和你讲啊聊啊,简直就象火热的夏天坐在大荫凉里聊天,还喝着冰水,非常自然爽快,又仿佛夜色下清爽的晚风吹过依稀可见皎洁月光。《跑警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这个相关的事儿说得那个足,从跑警报的命名说起,到跑警报的类别,到跑警报的地点,到跑警报的各色人等的表现,说得淋漓痛快,无微不至。不仅作者是悠悠然一一道来,就连跑警报的各色人等,也没有半点慌张。私人专用的防空洞甚至镶嵌了瓷砖,写了对子。跑警报跑到沟子边却不下去,看书打牌。又有下雨的情况,有人专门收集了伞来送。还有一个特殊的教授跑警报专门提着一箱子的情书,女朋友的,那信可以公开来念,幽默有趣儿可以发表的。还有两个另类从来也不跑警报的,其淡定俨然胜过侃侃而谈的作者汪老呢!
汪老推崇归有光的文字,于无声处听惊雷,以轻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物,亲切而凄婉。
归有光《项脊轩志》中说:“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充满了诗意之美。平白之中,可见诗情。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话题一转,转入怀念。原文,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以他人之口诉怀母之情,真实可信,貌似平淡,实则蕴含真情。
文章最后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淡淡一句带过,即写出了物是人非怀念旧人的感觉。
文章的最高境界莫不是如此了。
汪老夫子自道:“我现在的小说里,还时时回响着归有光的余韵”,他的文字是经常充满了这种余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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