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内,难民流民们在一队队士卒的引领和监视下,向城中临时安置营走去。
临时安置营建在城中卫所校场,有几排紧急搭建的简易棚房,各种布置如同军营。
流民难民们进入安置营,按严格流程被分隔盘问,仔细甄别身份,以防其中混有闯军或建虏细作。
已经入住的难民流民们在此被严格管理,每天都须洗浴及检测身体状况,然后除了吃饭睡觉,便是无休止的整理内务、打扫卫生,一遍又是一遍,不厌其烦,仿似要把一辈子的卫生打扫完。
笨娃哭了,在营房伙长第二十三次抖乱他叠好的被褥,命令他第二十四次重叠时,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站在那里抱着他光溜溜的脑袋大哭出声。
笨娃是山东济南人,其父是济南府吏,家中略有薄田,生活本是尚可,谁知五年前清兵入关劫掠,攻破济南,入城大肆屠杀。
此时笨娃眼前似乎浮现五年前那到处人喊马嘶,哭声杀声,满城恐怖的一幕。
笨娃被母亲藏在一堆杂物之中,几个凶恶的清兵夺门而入,他父亲上前要去说些什么,被当先一个清兵一刀砍掉半个脑袋,他母亲扑上去要跟那清兵拼命,被那清兵反手抱住就势扛在肩上,出门甩在马背上,任凭她挣扎嘶咬,骑上马扬长而去。
那清兵的面目在笨娃脑海里已经模糊,只记得那光溜溜脑袋后那根丑陋的短猪尾巴,还有那狰狞的笑脸。
笨娃无法原谅自己像只受惊的老鼠般躲在杂物堆中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杀,母亲被虏。清兵退后,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这几年来只是如野兽般凭本能活着,随波逐流,跟着一股流民四处游荡,后来到了天津城外,再然后又随着众人进了城。
笨娃很恨自己,自己果然太笨,不但保护不了自己的父母,便是连这被褥也是叠不好。
单眼皮瘦脸的伙长章业大吼:“哭什么哭?十五六了还小么?叠不好被褥,还有脸哭?!培养良好卫生习惯,这是皇帝御旨!赶紧重新叠,叠不好今晚不许吃饭!”
“皇帝圣旨里真有这样安排?那个……卫生习惯。”一旁瘦成一根藤,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与笨娃年纪相仿的少年萎缩问道。这少年叫石头,也是济南大屠杀后的孤儿,这五年中与笨娃一起如浮萍般在这乱世浮沉。
石头是真记不得圣旨中有说过这个,当时听圣旨时只顾跟着大伙儿感动得稀里哗啦,没注意竟还有这样惨无人道的安排。
章业道:“我还诓你们不成?告诉你们,圣旨还有交待,要将你们这些孤儿送去南京。哼,若是连叠被褥这种小事也做不好的,我必然是不会带去南京的,哭鼻子的,更是不要,丢不起那人!”
笨娃止住哭声,将脸转向一旁,道:“我不去南京,我要从军!”
章业挺感兴趣的盯住笨娃,道:“哟,原来不是哑巴,还挺有想法,要从军!为啥要从军?”
笨娃没理他,擦擦眼泪,又叠起被褥来。
章业盯他半晌,才又说道:“好好叠,一会儿我再来检查。”说外就转身出营房。
才刚走出门口,突听身后响起一声少年变声期特有的鸭声怒吼:“我要杀建虏!!!”
章业回头,只见简易床榻前那叠被褥的少年紧捏被子,双肩微抖,正努力着不哽咽出声。
城南隔离治疗营。
这里同样是在一处卫所校场上搭些简易木棚,军营般布局。
城里城外的鼠疫病患都被集中在这里进行隔离。
病人并不多,只有几十个,但随着官方排查的深入,被发现的病患肯定会越来越多。
这里布局虽与临时安置营雷同,但气氛却是天壤之别,在临时安置营充满着希望,而这里处处都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安静,绝对的安静,病人们除了领饭、打扫卫生、领取安慰性质的汤药时发出一点声音,其余时间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在这个医学落后的时代,既然得了瘟疫,能不能痊愈,只能听天由命了。
天津卫指挥使官衙布告栏前,许多平民在贴着宣布天津紧急状态的圣旨前,跪地膜拜,有如朝圣。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杵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那公示栏前,认真看那圣旨,嘴唇哆哆嗦嗦,道:“这……这便是圣旨?小老儿不识字,有谁能帮念一念?”
一个微黑圆脸儒生从衙门里出来,看到老者,走过来唤道:“雷老爹。”
老者回头,“哦,是林秀才啊,你来得正好,帮老儿念念这圣旨。”
林秀才笑道:“雷老爹,我不是前几日就在家帮老爹念过了吗?”
雷老爹道:“老儿总觉得像在梦里,不敢相信啊,所以非要亲自来看下不可。便是今天,卫所的差役专门给老儿送来米粮,还发了一木牌给老儿,说以后每月都可到千户所凭牌领取铜钱和米票,到官办的粮店可换购粮食,这……这不是喜从天降吗?”
林秀才笑道:“老爹不是做梦,都是真的。现在紧急状态下,粮食都由官方统购统销,老百姓凭米票就可购买平价粮食。全都是圣旨上安排。”
“卫所却是哪里来的这许多平价粮食?”雷老爹疑惑。
“圣旨里都写着呢,凡过往船只货物都允许天津卫抽税抽粮,天津要津之地,运往北京等处的货物何其之多,天津略微抽取一点,便够天津救助老弱的了。”林秀才解释道。
“哎呀,原来圣旨里都写着呢。之前你跟我念,我还说怎么有这么啰嗦的圣旨,现在才知那里面一句废话没有,全是为咱们谋福的呀。只是……京城不是陷落了吗?怎还允许那些米粮货物经过咱这儿?”
“京城确实暂时陷落,但京城上百万人还是要吃要喝啊,大部分都需要从南方运过去,若是不准货物上京,只怕那李闯马上就发兵打过来。”
“原来如此。只希望这种好日子过久一点,闯贼不要南下。林秀才,你这到指挥使衙门当差没几天,小老儿却觉你见识长了不少啊!”
林秀才向雷老爹作了一揖,道:“还要感谢雷老爹,指挥使衙门招选文吏,不是雷老爹鼓励,我是没胆来试的。现在想起前些日子全家饿得山穷水尽之时,真是恍若隔世。”
雷老爹捻须微笑,道:“这都是你自个的福气。林秀才,小老儿看你家敏儿有极贵之相,那日买了你家敏儿之人,莫非真的是崇祯天子?”
林秀才微黑的脸一时泛红,道:“雷老爹,我们借一步说话。”
扶着雷老爹就要走,却没想布告栏周遭民众早已留意他二人说话,这时都围上来七嘴八舌。
“这位老爹,您当真见着皇上了?”
“老爹,皇帝是怎生模样?是胖是瘦?”
“皇帝如此菩萨心肠,定是个菩萨模样,是也不是?”
雷老爹被众人都快闹晕了,一杵拐杖说:“那人就算是皇帝,却用布蒙着口鼻,老儿怎看得出他的模样?”
林秀才趁机道:“大家且遵圣谕,出门须戴了口罩,勿聚众说话,瘟疫可从口鼻传播,大意不得,圣上的话,需谨记才是。”边说边扶着雷老爹出了人群。
王晋这时在亲兵护卫下骑马回到指挥使官衙,正好见到林秀才扶着雷老爹离去,若有所思。
汪猛骑马随后而来,见王晋那般神色,又望向林雷二人背影,道:“坊间传闻皇帝巡天津,买了一个秀才的漂亮女儿,那林秀才莫不就是那个秀才?”
王晋笑道:“这等八卦故事倒传得好快。”翻身下马,“不瞒汪大人,我派人查探过,那日确有一个自称朝廷御史之人蒙着口鼻,在众武士护卫下深入民间查访好官,遇到林秀才迫于生计卖女儿,起了恻隐之心,便买下林秀才之女,却照样寄养林家,还给寄养之资。至于此御史到底何人,却不敢妄测。”
汪猛也下马,亲兵自将两人马牵去马厩,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说。
“帝阙都陷落了,哪里会有御史还有心情来天津访民问官,便是平日,哪个御史不是捕风捉影、惯于口炮,何曾有深入民间查访的?指挥使大人口中说不敢妄测,其实心里定是明镜似的。”汪猛哈哈大笑道。
王晋也笑,道:“琢磨这些有何用?现下大敌当前,我等须抓紧时间布置。那闯军使者现在如何?”
“那家伙也是个不好对付的,我每日安排美女美酒好生伺候,那家伙来者不拒,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却仍天天催着天津早递降书,甚是讨厌。”汪猛颇有点羡慕嫉妒恨地道。
王晋在官衙花圃前顿住脚步,道:“继续稳住他,能多拖一日是一日,现在时间对我们太宝贵。皇帝让使者传口谕,与敌斗争只许占便宜,不准吃亏。我脑子愚钝,这些日子想破脑袋,也不知如何占李闯的便宜。”
汪猛失笑:“从天津路过的米粮货物我们都已雁过拔毛,还不算占便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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