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我给的备用钥匙开我门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二十分。
我的梦做到一半,正马上能牵到女孩子的手,尽管梦里的女孩子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肯定不是她。
因为梦里的女孩是很甜的,但是她开了我家门用枕头给我干醒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只想反手跟她打一架。
“你,干,嘛。”我用陈述语气一字一句地问,试图表达我的愤怒。
但是她向来跟块棉花一样,什么愤怒撞在身上都软塌塌的,软得让人发不起脾气来。
“去旅行去旅行!”艾满还在拍着我的枕头。
“你又看什么电影了?”我猜到了她的兴致来源,“《白日梦想家》?”
“不!”她两眼瞪得溜圆,在夏天的月光下发亮,“《浮生魅影》!”
“什么啊,”我完全想不明白她的逻辑,“去哪?”
“不知道!”她好像在宣布什么很重要的大事。
我很无语,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话少,因为太无语。
于是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敲醒了贺新椑。
“你,们,干,嘛。”他用了我很熟悉的陈述语气,也不知道是我学的他还是他学的我,反正都是从艾满那里练出来的。
“出去旅行!”艾满继续兴致高涨。
“她又看什么电影了?”贺新椑用着怀民亦未寝一样的表情看着我问。
“《浮生魅影》。”我说。
“什么啊,”看来贺少也想不明白她的逻辑,“去哪?”
“不知道!”她高兴得抬头到下巴对着我们。
我和贺少对视一眼,我眉毛一抖:起来穿衣服。
他白眼一翻:我真是服了。
艾满有种怪病,叫旅行病。
说实话,我们都不是很有钱,当初一起在这个小区买下这一层的三套房,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贺少在搬完家的时候,跟我们一起站在楼道,看着这一层的三扇门,就说:“好,两袖清风,终于有理由拒绝家里要求的相亲了。”
“不,你只是会更快速地结束每一次相亲而已。”我站在他旁边吐槽。
“你听我狡辩,”他开始狡辩,也不知道是为了跟我争个什么,“那至少我可以省出我许多宝贵的时间,不浪费在为了繁衍的社交上。”
“然后花在跟对你的谷不满意的不知名网友对喷上吗?”我毫不留情地捅刀子。
他翻了我一个白眼:我谢谢你。
贺少是个画师。
“你们在聊什么?”艾满凑过来,刚刚她都在拿着相机对着我们三个人的家一通拍。
贺少和我对视一眼:“不,时间都花在了应付这一只上。”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嗯?什么意思?”艾满把相机镜头横过来,用握把轻轻捅了捅贺少。
“什么意思?”我顺着艾满开始对抗贺少,“万一你误会了别人呢,艾老师哪占了我们很多时间?”
“就是就是,唉,好不容易装好这么好看的新家,我们还住一起,出去玩吧!”艾老师晃着相机开始蹦。
贺少和我对视一眼,一脸胜利般地朝我抖了下眉毛:你看吧?
我翻了个白眼:你赢了。
艾老师是个摄影师,有旅行病的摄影师。
搬完家那天,我们被艾老师拉到了城外的山上,也没有看日出什么的,就东拍拍西拍拍,拍到晚上。
最难受的地方在于,新家的热水器不能立马用,三家都是,贺少精神洁癖看了太多社会负面新闻对洗浴店有偏见,也不乐意去,他不去还不准我带着艾老师去,非说不安全。
于是我拿凉水,用毛巾,擦了擦身上就睡了,他俩怎么搞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从此讨厌夏天了。
艾老师的旅行病就是这样,时不时就发作一下,我和贺少深受其害。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一边互相凑钱还房贷,一边被艾老师拉去了各种地方。
有一次贺少刚交完画稿我刚卡截稿日交差,艾老师明明最近啥也没干,替我们高兴,就把我们抓去了西藏,十二天游玩计划因为高反躺了八天,我编辑那边校对出问题找不到人还差点上门给我家门拆了。
后来艾老师的摄影集敲定出版日期兴冲冲地回来,我们都以为她又要出门了,心惊胆战一下午,一点事没有。结果到了晚上,她说今天见到的新编辑一直跟她聊天,这个编辑好可爱,我们出门吧。又给我们抓到日照去看海,我倒只是困,在看到海边日出的时候好了一些,柔弱的贺少就惨了,掺着海盐的风给他皮肤吹过敏了,回来长了一脸的痘,一个多月直播没露脸。
最抽象的一次还是三个人一起直播玩游戏,艾老师直播间有弹幕说游戏里的风景好像贵州的竹海,然后艾老师一看地图说离我们很近唉!当即就准备下播出门,我和贺少赶紧骗她提前下播会被超管警告扣钱扣老多,她才又安安分分直播。于是,到了十一点多下播了,开始叫我们去,我和贺少总之就是非常后悔,还不如早点去。然后连夜到了地方,走进景区往塔上一站,来太早了清晨山上全是雾根本看不见竹海。
啊,当然,那一次已经不算抽象了,因为今天。
三点多被艾老师敲醒的我和贺少迷迷糊糊完全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以为艾老师跟往常一样会买张什么深夜火车票咱们一边睡一边去个什么不太远的地方。
直到下出租的时候是在机场,我和贺少觉都吓醒了。
“你要带我们去哪?”我和贺少站在艾老师两边,一起问她。
她把手机一掏,左右摇着头看我们:“新西兰。”
“新西兰?”贺少一向一惊一乍。
“嗯呐。”艾老师点头。
“新西兰。”我已经绝望了。
艾老师转过来看着我:“嗯呐。”
我看了看贺少:“你最近接稿了吗?”
贺少脸上写着三个大字:我麻了。然后摇了摇头。
我再看看艾老师:“艾老师你上个摄影集剩多少钱?”
艾老师翻了翻手机,递到我眼前:买完机票余额剩六七千块。
我忍不住喊起来:“我卡里就剩八千,你摄影集二印还有俩月,我下个月才有新版税,我们去拿命玩啊!”
艾老师居然笑起来,笑得像小鸡一样咯咯咯的。
我朝贺少抖了下眉毛:很好笑吗?
贺少翻了个白眼:你还没习惯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有新西兰签证的?”
贺少瞥了我一眼:“上次她想去澳大利亚没去成的时候帮我们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签证一起给办了。”
贺少也想到了一个问题,问艾老师:“你知道新西兰的官方语音是什么吗?”
艾老师想都没想:“新西兰语?”
“英语!”我说。
“所以说,”贺少就差把无语写在脸上了,那还是因为脸上已经写了我麻了写不下了,“你一个没考研六级都没过的!还去新西兰!”
艾老师被贺少一凶,又开始傻乐。
总之,我们在一大早,坐上了去新西兰的飞机。
以前看魔戒,都说是新西兰旅游宣传片,初中的时候听英语老师说新西兰留学经历看见的景色多么多么美也没什么概念,真到了地方才觉得着实好看。
下飞机坐车到瓦纳卡湖的时候是傍晚,干净的天空在夕晖下是澄粉色的,天上还没下班的几条云也被染成粉色,像是缠绕的丝绸。
我还在想用什么语言能描述,看了看旁边大喊大叫的贺少和艾老师,决定算了。
大喊大叫吧!
于是就大喊大叫起来。
晚上到了附近找了个旅馆,进门的时候老板正用不打听得懂的语言跟别人交谈,我也分辨不出是毛利语还是带点口音的英语。
见我们三个走进来,老板回到柜台后,许是看出我们是亚洲面孔,他用英语问我们:“三位,要几间房?”
贺少向我昂昂头表示我去交涉:“两间。”
老板低头记了些什么东西,然后抬头问:“一间双人一间单人?”
我点点头肯定。
向老板出示了护照之后,老板冲着我微笑,留着的胡子上到耳根:“你们是情侣,他是朋友?”老板指了指我和艾老师。
我回头看了眼贺少,贺少对着老板说:“怎么可能啊,男女情侣出门带个外人?”
但老板没有就此罢休,居然抿着嘴皱着眉犹豫了一下,然后指了指我和贺少:“那,你们是情侣,她是朋友?”
我和贺少彻底绷不住了,两个人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听不太懂也没注意听的艾老师站在我们旁边一个劲问怎么了,但是我和贺少都笑得没空回她。
笑了一会之后,我终于直起身子对着老板说:“都是朋友而已。”
两天的赶路太累了,第二天我们都起得很晚,正好趁着阳光。
贺少还在瘫,我躺在床上发消息问隔壁的艾老师今天准备怎么办,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去雪山。
我隐隐感觉艾老师是有计划的,但是也没问太多,只默默看了看我的余额,心里一阵打紧。
果不其然,在艾老师和贺少不顾我的劝阻中午大吃特吃,下午到雪山脚下,订好酒店之后,我们的钱包见底了。
也没有说完全见底,但是我预留了回去的机票钱,除去这一部分,就已经彻底见底了。
但是艾老师说网上查到这里的雪山要天快黑的时候才好看,所以要晚饭后开始爬,闲来无事我们逛着逛着贺少看见酒吧就走不动道了。
于是我和贺少在酒吧门口进行了长久的拉锯战,艾老师则一脸兴奋地在旁边一边笑一边给我们拍照。
我和贺少的拖拽终于是引起了酒吧老板的注意,一个魁梧的汉子走出来,热情地把我们请了进去。
老板和酒吧里的人跟我们聊起来,在知道我们从中国来之后点点头,表示来新西兰旅游的中国人还蛮多的,随即开始问我们的工作,我们各自回答之后,老板便邀请贺少给店里画画。
贺少虽然现在接稿大多都是板绘稿,但以前他对于手绘的颜料工具要求蛮讲究的,不过今天他没有挑剔任何东西,接过老板的纸笔,抱着块老板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木板子,就坐到店外面开始给店画画了。
我则继续与店里的人聊天,一边一次次阻止艾老师把手伸向烈性酒(老板一直看着笑),一边把桌上大家喝完的空瓶放到一边。
当我跟艾老师翻译着人们说的话,艾老师听见坐我们对面的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就在附近开花店的时候,艾老师蹭一下就起来,说要向老板借几束花。
过了一会,艾老师跟在漂亮姐姐后面回来,捧着一大堆花,就露了一张笑得合不拢嘴的脸出来。
然后她开始把花分色分束插进喝完了的酒瓶里,然后在吧台上摆了一排。
“这算什么,哈哈哈哈。”我看着艾老师兴高采烈忙忙碌碌,不由得笑起来。
艾老师随手指着一瓶插了花的酒瓶:“朗姆郁金香!”
我鼻子一抽:“第一,那瓶酒不是朗姆,第二,那朵花不是郁金香。”
艾老师两手一甩:“哎呀,不管!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而且很好看唉!”
“那这瓶是什么?”我随手指了一瓶。
“威士忌风信子!”艾老师两手叉腰。
“这瓶呢?”
“龙舌兰......”艾老师想不出花名了。
“龙舌兰龙舌兰?”我笑。
“那就龙舌兰龙舌兰!”艾老师也笑。
我翻译给店里的其他人,然后耸耸肩。
这时候,贺少画完进来了,他把手里的画很自信地交给老板,老板看了笑了笑,很满意。
那是素净的店门,正在插花的艾老师,吐槽的我,咧嘴大笑的其他人。
临行的时候,老板又送了我们几瓶酒。
傍晚的雪山确实很美。
我们在水边找了一块大石头,三个人一起坐下,看着远处,渐渐退场的,冷色的天,暖色的雪。
我们都没有说话,也可能是爬山爬累了,也可能只是不需要说话。
我们陶醉在无言的安宁里,我没有说话,贺少也没有说话,艾老师也没有说话,天空也没有,水面也没有,雪山也没有,夕阳也没有。
半晌,我问:“为什么看了《浮生魅影》,会想叫上我们来新西兰呢?”
“床单鬼,好孤单。”艾老师坐在石头上抱着腿,“什么都还没说,什么都还没表达出来,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艾老师看着远处的夕阳:“我不想到了最后只有你们一人留下一张纸条给我。”
我看了看艾老师,艾老师悄悄哭了,没有声音。
我跟贺少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微笑了一下,没有出言问怎么了,也没有安慰,只是和艾老师一起看着夕阳。
过了一会,贺少突然捡起一块石块,往湖里丢去,把霞光砸出一圈皱纹。
我于是也捡起石块,开始向湖里丢去。
艾老师看见我们俩这样噗地笑了,然后也开始捡石头向湖里丢去。
然后是贺少,最后是我,三个人全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记不得是多久以前,刚认识艾老师和贺少的时候她远没有现在这样放肆。
那时候我和贺少看番看多了,天天叹气说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好的男主和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吗?
后来艾老师越来越放肆,我们问她,她说:大家都觉得世界上没有那么可爱的人,所以都不去成为这样的人,也不去相信这样的人,这就是人们最不可爱的地方。我觉得其实想要生活变得好看很简单啊。
我和贺少对视一眼,眉毛都翘了一下。
艾老师继续说:而且,是你们先开始变得温柔起来,我才能这么放肆。
她说完看着我们脸颊微抬笑得眼睛发亮。
就算世界真的很复杂,我们也可以把我们的生活变得很简单。温柔可以把世界变得简单千百倍。
这种很执呦的天真和温柔,后来融在了艾老师的每一张作品里。
不过,我是没想过,到了新西兰,还是会被艾老师半夜敲醒。
艾老师问酒店老板要来了钥匙打开了我们房门,左右手一手一个枕头给我和贺少敲醒。
“你,干,嘛!”我和贺少一起说。
艾老师嘴角一翘:“我要带你们去个地方。”
她的语气不容置否。
艾老师就是这样说走就走的,在爱和表达这两件事上,她从不拖沓,跟世人完全相反。
到怀托摩洞的时候快到清晨了。
洞里不允许拍照,艾老师没背相机,只穿着很轻薄的衣服带着我们进去。
黑暗的洞穴里,船走了一段时间后,几次呼吸间,蓝色的光点就布满了整个洞里。这些都是萤火虫,遍布在钟乳石和石笋间,在漆黑的洞穴里发出蓝色带一点绿的光芒,再倒映到水中,我们坐在船上在其间缓行,就像被裹挟在两片近在咫尺的银河之间。
这里,别名萤火虫洞穴。
我们都抬头静静地看着这光景,艾老师突然开口:“像星星一样。”
“是啊,像星空一样。”贺少接。
“而且触手可及。”艾老师伸出手。
“不准碰的。”我把艾老师的手抓回来。
艾老师抬头看着挂在洞壁上的萤火虫,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又像是蒙了一层清泪,有些闪亮的润。
“哪怕伸手够不到星星,也能在洞穴里复刻星空。”艾老师轻轻说。
听见这句话,我算是知道了艾老师的用意,尽管做不成什么,我们还是能在生活里找到意义。
我于是弹了一下艾老师:“你又是看了什么啊这么焦虑,我们从来就没想过做点什么大事呀。”
艾老师说:“看了《浮生魅影》。”
“啥呀。”贺少笑了。
我沉默,也继续看向头顶的蓝色光点。
哪怕伸手够不到漫天繁星,也能在黑暗的洞穴里复刻星空,用的不是数不清的太阳的宏伟,只是微小而温暖的生命。
啊,真好看。
出来之后,一看余额,半夜来萤火虫洞穴这趟行程,把我们身上最后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那么,各位,我们怎么回去呢?”我问。
他们两个吃着面包,一起看向了我。
我倒吸一口凉气。
最后还是在他俩的注视下,摸出了我的手机。
“喂?编辑大人吗?”
被一顿臭骂之后,我的编辑隔空打款,让我们有钱飞回了家。
半年后,艾老师又出了一本摄影集,贺少给她起了名叫“旅行病”,然后让我题词。
我在后扉页上写:
旅行病,是指比起一些人比起语言,只会也只想用风景来表达,在他们眼中,自然,生命和人的美好,就是世间最好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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