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已经过了中午,我依旧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补着半死不活的觉。
开锁的声音,老公带着女儿丫丫回来了:“累死我了,抱着她回来的,我还拎着一条鱼。”
“鱼?”我依旧躺在床上没有动,直到看见他手中提着打包回来的午饭。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看见丫丫已经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我接过午饭,拿到餐桌上打开,他把丫丫放床上后也坐了过来。
他和我说:“丫丫在宝贝王玩捞鱼了。”
我想起了上午他发来的视频,在那个叫“宝贝王”的儿童游乐场,有玩捞鱼的池子,活的小金鱼和假的塑料鱼混合着放在大池子里,塑料鱼漂浮在水面上,金鱼挤在底部游着。
他又说:“你看到我给你发的小视频了吗?里面有一条鱼游得特别慢,不知道尾巴被哪个小朋友弄掉了。我叫它‘鱼坚强’。”
我才想起视频中是有一条小鱼落在鱼群的后面,以一种失去平衡的姿势奋力快速地向鱼群的方向游去。其实不仔细看,也看不出它的不同。
我问他:“你拎回来的鱼,在哪呢?”
他指了指阳台的晾衣架,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衣架上挂着个塑料袋,里面隐约是有一条鱼。
我懒得走过去看,依旧埋头吃饭:“是丫丫捞的吗?”
“是呀。”
“只捞了一条?”
“捞了好多条,只让带走一条。”
想想也是,20元玩一次,要是捞到的都让带走,那游乐场该赔钱了。虽然是小朋友,捞个鱼也并不是什么太难的项目。
可是听他说丫丫捞了好多条,我心里不免还是有点小小的得意,毕竟是两岁的丫丫第一次捞鱼啊。
他接着说:“我给她选了一条红白相间的带回来,不过它估计快不行了。从游乐场出来的时候,丫丫看到一只猫,想喂它,就把整个袋子摔在猫面前,让它吃呢,结果把猫吓跑了。”
“唔……”我皱皱眉头:“这鱼也太可怜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它。”
他一边往嘴里送着面条,一边说:“猫还可怜呢,那是流浪猫,都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丫丫想喂它。”
唔……这么说来,我女儿是很有爱心的。
“可是这金鱼养不活的,你带它回来干嘛?”
“让孩子瞎玩吧。我们得找个容器把它放进去。”
吃完饭,我经过晾衣架时看了一眼那鱼,伸手弹了一下塑料袋,它并不活泼爱动,长相也极为平凡。家里没什么鱼缸,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有什么合适的容器可以放它,于是走开了。
午觉醒来,它依旧在塑料袋里,悬挂在晾衣架上。
丫丫醒了,我不想陪她,躲在电脑前工作。
客厅传来父女俩嬉戏的声音,一会儿又听见丫丫爸爸大叫:“丫丫,你别欺负鱼了!”
我去客厅喝倒水,丫丫爸看见我出来,直和我告状:“你看丫丫一直欺负鱼,拿小水瓢往盆里打。”
我朝阳台看了一眼,鱼已经被转移到丫丫的儿童脸盆里去了,那脸盆很小,是婴儿的尺寸。丫丫正开心地用小水瓢往水里打,水花溅出来,溅到脸上、衣服上,丫丫抬起头兴奋地笑着,叫着。
“丫丫,衣服湿了,换衣服去!”我冲丫丫喊了两声,她并不理我,自顾自地玩,我扭头和她爸爸说:“赶快给丫丫换了,衣服湿成什么样子了。”
我又一头钻在电脑前。电脑之外的事物好像与我无关,我不关心,也不在意。我不知道丫丫的衣服后来换了没,隐隐约约听她爸爸说着“水太少了,鱼游不开,我们再去给它加点水。”
昨天阳光很好,丫丫穿了一件玫瑰金色的小纱裙,我来了兴致,拿出单反相机要给她拍一组照片。
“鱼可以当道具,但是要换个好看点的容器。”我开始四处寻找,我想要玻璃容器,我找到了花瓶、许愿瓶,可是都太小,刚刚好容下鱼儿的身长,没有游动的空间。我继续寻找,在厨房,一只透明的沙拉碗进入我的视线,就它了!完美。
我往碗里倒上水,把鱼从那艳色的塑料脸盆抓到透明的沙拉碗里。
于是鱼变得好看,成为一件好的摄影道具。放在阳光下通透、闪亮。
拍摄过程是丫丫太粗暴地移动那碗鱼,她一把把碗拿起来抱在怀里,水洒得到处都是。
丫丫爸爸想到了好法子,他把“鱼缸”放好,又捏碎了一小碟饼干给丫丫:“丫丫,你去喂鱼吃饼干吧。”
于是得以让“鱼缸”稳定地放在桌子上。
我拍得很开心,小女孩和鱼互动的场景,多美啊!就像我在网络图片里看到的那样。
当然,除了鱼,我还运用了许多其他的道具,布偶熊、旧书,还有鲜花。
拍摄完的现场凌乱不堪,我开始整理。
“鱼缸”被暂时放在餐桌上,像一件真正的装饰品。
我穿梭在家里的各个房间,把物品归位,经过餐桌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鱼。我发现,它的嘴一开一合,居然真的在吃饼干屑。我觉得挺有趣,但并没有将目光停留超过一秒,我在忙碌我的整理。
突然我的电话响了,领导叫我去加班,提前到位。我开始换衣服,准备上班。
“吃了饭再走。”丫丫爸爸已经把饭盛上了,于是我又坐在桌前,埋头迅速把拉着碗里的饭。 “又要迟到了。”我起身要走,抬头才看见鱼还在吃饼干。
我想起了在哪听到过“鱼会撑死”的说法,我对丫丫爸爸说:“一会儿赶快把水换掉,小心把鱼撑死!”没等他回应,我就抓起帽子出门了。
这天是元宵佳节,微信里偶尔有一半句节日祝福,应该是群发。工作结束,我抬头看了看夜色,月亮挺圆的,但是又好像不那么正圆,大概十五的月亮真的要十六才圆吧。
回到家丫丫已经睡了,丫丫爸问我吃不吃汤圆,我说要吃的,只吃一个,我减肥。
节日的形式感是要有的,对,人家叫“仪式感”。
坐在餐桌边一个汤圆下了肚,不经意间我又瞥见那鱼,饼干屑在水里已经泡的更散了,它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地吞咽着饼干。
我叫道:“怎么还没换水,不敢让它再吃了。”
丫丫爸收拾着碗筷说着:“让它吃吧,它都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打开电脑开始整理白天拍的照片,修了几张,挺满意,发朋友圈,准备睡觉。
可是又觉得这一天过的意犹未尽,打开手机,刷刷微信,刷刷微博,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了,元宵佳节已经结束。
又一次晚睡,所以早晨的闹钟我就觉得它怎么响得那样早!太困了,关掉闹钟又回到被窝,拍拍丫丫爸爸,我再睡20分钟叫我啊,7点四十走应该不会迟到。
迷迷糊糊中,听到丫丫爸爸的声音,“刚才我经过餐厅发现鱼想不开,从碗里跳出来了……”
“那怎么办?它死了吗?”我紧张起来,鱼终究死了吗?我睁开了眼睛。
“我经过的时候它正好跳出来,我把它放回去了。”
松口气,闭上眼接着睡。我又在睡和醒之间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起来洗脸上班。
我也经过了餐厅,虽然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去餐厅做什么,我几乎不在家吃早餐。
可我确实经过了餐厅,很显眼,一块从牛奶箱上撕下来的硬纸板盖在“鱼缸”上,担心了一秒鱼会不会不透气,可是再看那硬纸板并不平整,是有许多透气口的,就放下心来。
我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掀开纸板,只见那鱼已经侧面朝上,漂在水面上了,尾巴是歪向一侧的。
死了。
终于死了,从它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它会死的。这样的金鱼是养不活的。
我又看了看那碗水。饼干屑经过长时间的浸泡让水更加浑浊了。
我突然懂了它为什么跳水,我跑进卧室摇醒丫丫爸:“鱼死了。”
“本来就养不活,又没有氧气。”
“那你为什么要把它盖住!”
“我怕它跳出来干死呀。”
“你知道它为什么要跳出来吗?因为饼干在水里,水太浑浊了,它受不了它缺氧,你还给它盖上盖子!”我愤愤不平地说着。
“……”
“你快去把尸体处理掉,还有,那个碗怎么办?还能用吗?”
“洗洗就好了。”
我又望了一眼我的餐桌。
餐桌的这一边,“鱼缸”里的鱼翻肚在水面上。
餐桌的那一边,花瓶里的洋牡丹正在怒放。
(二)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再不出门上班就要迟到。
我的身体开始移动,拿上手机,钥匙,戴上帽子围巾手套,我忘记了今天不限号,我可以开车上班而不是骑车,而开车不需要戴帽子围巾和手套。
我一直在想那条鱼,那条“想不开”的鱼,我在心里怨起了丫丫爸,它是本就要死,可它不该死的那样惨、那样惨。
到底是什么样的境遇,逼得一条鱼主动离开水。
若我是那条鱼……
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那条鱼。
我厌恶这水的浑浊、腐烂,我感到窒息、感到绝望,我纵身一跃,我要寻了那自由去,外面是什么我管不了,我无法再在此停留……
可是,它用尽全力跳了出来,却敌不过“好心人”将它送了回去,送了回去,还加了防护设施。
于是只能死在这浑浊之中。
我感到沉重,开着车驶向单位,我的脑子里一直想着那条鱼。想着它在我家经历过的一切,想着我对它的冷漠,想着它被摔在地上喂猫,被小水瓢拍打,想着它贪婪地吃着饼干,不知死之将至,想着它在泡烂食物的水里是怎样的窒息,想着它孤注一掷跃出水去,却又最终必须回去,想着该如何处理它的尸体,想着该如何对女儿解释。
想着我和我的生活距离有多么疏远,想着我和我的家庭有多么疏远,想着我和我的女儿有多么疏远。
我很忙吧,忙到没有时间蹲下身子,看着那鱼,告诉女儿,拍打会让它害怕,水洒掉它便游不好了,水洒完它就会死。我很懒吧,懒得去给它换水,可我利用它当道具的时候,我不懒的。我很累吧,累到没力气去想如何养活一条鱼。
我知道我在等,我在等它死。
它死了。
我不用等了。
我们只晓得它是个玩物,却忘记了它是一条生命,在这个家里,除了我们三个人类,它是第四个活物。
帮凶和刽子手无异,看客和帮凶无异,而一边冷漠地看着,一边嘴里说着“阿弥陀佛”的那个,比刽子手更可怕。
餐桌的这一边,鱼死了,餐桌的那一边,花开了。
鱼之死让我沉重,因为它宣告了反抗的失败。因为它标志着命运的无常,众生的卑微。因为它放大了人类的无知和无情,因为它粉碎了我伪善的面具。它像一个巴掌响响地甩在脸上,它又像一个手势,对着我嘲弄和质问。它更像一个示警,提醒着我:停止反抗,顺从命运!
这才是我最痛恨的地方!
一整个上午,我都无心工作,我知道,我要写,我要写下鱼的死,我要写下我的醒悟。我决定“厚葬”那条鱼,放弃把它的尸体扔进垃圾桶的方案,我要带丫丫一起去把它埋在小区的花池里,我要借它和丫丫说明“责任”、“死亡”。
想到这里,我忙打电话给丫丫爸,我怕他已经把它扔进垃圾桶,我这份歉意将再难弥补。
“喂,那条鱼你怎么处理了?”
“活着呢呀?”
“什么?不是死了吗?”
“我给它换了水,它就活过来了。”
我想起今天早上,看见它“死”了,我并没有走上去仔细查看,就断定了它的死。
我想我一定是在等待它死。
我想我从来没想过它能活。
我想它以后应该会在我家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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