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雨天,市集上没什么人,屠户坐在肉案前,皱着眉头喝一壶烫过的酒。他用粗糙的手指拈起一颗蚕豆,蚕豆焦黄饱满,但放进嘴里一嚼,觉得没甚滋味。
屠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从蛛丝般的雨幕中望出去,肥厚的嘴唇紧抿着。
突然,他感觉身上奇痒,如同千万只蚂蚁爬过,急忙撩起袖子一看,手臂上竟然冒出许多粗粝的白毛。屠户颤抖着摸了一下,白毛根根竖起,他慌忙站起来,将肉案上的蚕豆打落在地。
“完了,看来罗大仙说的话是真的,我真的要变成一头猪......”屠户这么想着,两下收了摊子,赌坊也无心再去,只迈动着似有千斤重的脚步回到家中,躺倒在床上,两只肉泡眼呆呆望着屋顶,流出一行心酸的眼泪。
半个月前,屠户的肉案前还是车水马龙,秋风镇上卖猪肉的不止他一家,但惟独他生意最好。据镇上的罗大仙说,屠户是震灾星转世,浑身都带有什么浩然之气,寻常的妖魔鬼怪见到了都要退避三舍哩。
于是相邻奔走相告,都来买他的猪肉,仿佛经过他手的猪肉,也带了点正气,吃了可以辟邪似的。
屠户并没有觉得自己身上有任何独特之处,他对罗大仙的话感到莫名其妙,罗大仙素来喜欢装神弄鬼,画一些神叨的符纸,屠户是不大喜欢的,但对于大仙的女儿月娇,他却喜欢得很。
屠户永远忘不了那个清晨,罗大仙和月娇一起来到集市,月娇尖尖的小脚上裹着一层橘金软布,踩在地上的脚步轻盈无比,屠户痴痴的望着她,她的脸浮起红晕,提竹篮的手指蓦然捏紧。屠户选了钩子上最好的一块肉,取下来用荷叶包好,恭敬的递到罗大仙手上。
罗大仙全程盯着屠户,接过肉时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那天晚上,屠户没有去赌坊,也没有早早入睡,他眼前老是浮现那花朵一般绯红而鲜嫩的脸,月娇的脸是粉嫩的,像一只饱满多汁的桃子。
此后罗大仙每次来卖肉,屠户都总是挑选最好的那块给他,然而却没有再见到月娇的身影。
大仙很满意屠户明显的偏袒,他想,这小子到底还是懂得自己是怎样的人物,还算有见识。
屠户不知,数次赠肉的好意被大仙记下了,于是他的生意莫名好起来,银钱如水般流进,都是细碎的小财,但每次去饭馆吃茶喝酒,可以叫几样笋干,酱牛肉和糖酥花生米,其余的钱,照样全流进了赌坊。
要多于的钱有什么用?屠户想得到几十年以后的日子,大概还是守着祖传的店,日复一日的卖猪肉罢了。
除了卖猪肉,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屠户搔着头,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月娇的脸,她怯生生的眼睛和脸上的红晕,要是每天都能看到那张脸,就好了。
屠户心里一紧,从肉案下取出一只盒子,里面还有不多的钱,他仔细数了数,决定明天再存点,给月娇买点什么东西。
2·
收摊之后,屠户四处闲逛,看到银匠铺子还开着,他选了一只银手镯,上面挂着铃铛,拿起来晃一晃,有叮铃铃的细碎响声。月娇戴上这镯子一定恨好看,屠户凭空想象着她像藕一样雪白的手臂。
买了手镯后,他锲而不舍的蹲守在罗大仙门前的小巷里,一直到傍晚,月娇小巧的身影才出现,她手上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有几把水芹菜。
屠户猛然向前走了几步,把月娇吓了一跳。
“你、你要做什么?”月娇认得他,爹老说他人厚道,就是没什么出息,成天只晓得上赌坊,爹是最讨厌赌坊里的那些人了。
屠户大着胆子朝她看了一眼,黝黑的皮肤里憋出红晕,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只银手镯递给月娇。
月娇后退几步,没有接,屠户恼了,大步上前将手镯掷到竹篮里,一溜烟消失在小巷中。
太阳光的余晖照在银手镯上,闪闪发亮,水芹菜上的露珠滑落到手镯上,月娇轻轻捡起它,放到胸前擦了擦。
铃铛细碎的声音鲜活起来了,月娇的步子也跟着铃铛跳跃起来,带着小小的细碎的欢喜。
屠户去赌坊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想,是时候存点钱,可以给月娇买东西,多买几次东西,大约便可以叫媒人去说亲事了。
屠户将悦池镇上大街小巷里的小玩意儿买了许多,装在暗红盒子里的玫瑰胭脂,香粉,缠绕着绞丝银的头钗,比油脂还滑腻的布匹,一股脑塞到罗月娇手中。
送布匹的时候,屠户触到了月娇的手,她的手又白又软,屠户在脑海中回想了很多遍那手的触感,一时间手脚也酥软起来,走路像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
当媒人来到家里的时候,罗大仙大吃一惊,把守在一旁假装淘米的月娇吼进里屋,然后毫不犹豫的回绝了说媒的人。
“大仙,那孩子蛮好的,老实本分,人又勤快。”媒人看着被踢翻的彩礼,觉得就这么回去也太不尽责任。
“我说这小子每天都白送我半斤猪肉,感情是想套我的女儿呢!这事没门,叫他想都别想,呸,一穷二白的也好意思来提亲,我女儿以后是要嫁贵人的......”罗大仙点上烟,使劲敲了敲烟杆,撮起嘴狠吸了一口。
“大仙,你不是说那孩子是震灾星转世,大抵也算得上贵人,你咋就不同意呢?”
罗大仙听完,猛地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缕白雾,嘴围住烟筒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半响,他甩甩袖子,露出一截枯树枝似的手臂,隔空掐着手指关节,眉头紧锁。
媒人不禁看呆了。
与什么东西交流一番后,罗大仙终于开口道:“那后生的确是本镇的贵人,不是我老头子不答应,实在是下边的人不答应呐,他是下边派来当三灾厉害的,要是破了身娶亲,全镇的人都得跟着遭殃!”
媒人浑身一震,连忙胡乱捡起地上的彩礼道:“大仙说得极对,他既是下边派来的,怎么能跟我们这些俗人一样呢,是我们好心办坏事,唐突了......”说完用袖子揩揩额头上的冷汗,唯唯诺诺的退出去。
里屋传来“咣啷”一声,月娇手上端着的淘米水全泼到了地上。
“死丫头,你做什么?晚饭不准备吃了是不是!”罗大仙怒不可遏的冲进屋里,用烟杆狠狠敲了敲梳妆台。
月娇绞着手指,低头问道:“他,他真不能娶妻生子吗?爹,啥叫作震灾星?”
罗大仙愣了一下,随即怒道:“你懂什么,莫乱问。我真不该说这小子是震灾星,倒给自己挖个大坑,那癞蛤蟆都敢突着嘴吃天鹅肉了,真是不知好歹,恐怕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罗汉转世,天星下凡呢,呸!”
月娇见罗大仙勃然大怒的样子,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不懂什么灾星福星,也不懂父亲嘴里念叨的命数和富贵,她只是怔怔的看着梳妆台上的胭脂香粉,想起那张憨厚的脸,然后把东西一股脑收尽抽屉里。
3·
转眼一年过去。
屠户门前的生意不减,在秋风镇上很受人尊敬,只是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因为罗大仙说,屠户破了身,全镇都要遭殃。
于是屠户只能不娶妻,他的眉头终日皱着,很闷闷不乐的样子。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里像升腾着一团火,烧得他整个人焦躁难安。
尤其是夜里。
雨滴像迟迟的夜漏,缓缓从瓦片和屋檐间滴下,在黑暗中他睁着眼,如一尾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他挣扎,但无济于事,那把火烧得他寝食难安,几乎失去呼吸。
有时候他坐在肉案前胡思乱想,如果自己不是什么劳什子震灾星,那又是什么光景呢?或许罗大仙就不会极力反对把月娇嫁过来。
这些事琢磨多了,脑袋就疼。屠户常喝得酩酊大醉,出入赌坊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
仍然是一个傍晚。
屠户把身上的钱都输个干净,终于跌跌撞撞的回家。走到山坳时,月娇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像从树上飘下的一朵花,晃晃悠悠的。
屠户挤挤眼睛,仔细一看,月娇站在草叶中,在一棵树下摘樱桃。一树玲珑红果,珠光宝气,衬得她脸色越发白嫩,嘴里似乎含了一粒樱桃,微微向上翘着。
屠户踉跄上前,喊了一声“月娇”。
月娇吓得后退几步,用小鹿般惊惶的眼神凝视着他,半响说道:“我要回去了。”
屠户心里一酸,粗声粗气道:“怎的见了我就要回去,到我家坐坐去。”
“不行,爹会骂我的,我还是先回去了。”月娇一面说着,一面往后退。
“你今天必须去坐一坐!还能吃了你不成,你怕啥?”屠户见她惊恐万状的样子,火气腾的一下窜上来,拉过她的手,连拖带拽的拉她往前走。
月娇手里挎着的一篮红樱桃,全圆滚滚的砸到地上,晶莹剔透的发着光。
到家之后,月娇局促不安,也不肯坐下,垂着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屠户端来一碟五香猪肉干,她只捏了一个来吃,嘴小幅度的嚼动着。
屠户看着她的脸,叹了口气,询问道:“要是你爹答应了,你肯不肯答应那件事?”
月娇脸上掠过一丝红霞,“我自然全听爹的。”
屠户听到她声如蚊呐的回答,全身一震,心里那堆火星子像被狂风刮过,全都烧起来了,熊熊烈火炙烤着他,那种窒息干渴的感觉再次涌现。
“你、你当真肯吗?”屠户往前打垮一步,月娇如受惊的小兔直往后躲,她看见屠户的眼睛里渐渐蒙上另一种色彩,脸上有了嗜血的表情。
月娇惊惶的往外跑,屠户早先一步扣上门,像块巨石慢慢朝她挪过来。
4·
月娇已经没有选择,她往后院奔去,而后院是屠户的猪圈。
屠户一把按住她,月娇的身体如一尾鲜活的鱼,在他的手掌下震颤。他热烘烘的嘴亲了下去。
月娇拼命反抗,然而无济于事,院子里静悄悄的,天空在月娇的眼睛里一点点黯淡下去。
屠户把头埋在她丰满的胸脯中间,像溺水的人那样呼吸急促,他的动作动作缓慢下来,在那滑腻的肌肤之间他想起石子沟的河水,他曾在那条河里游泳,看着午后的柳树叶在阳光下变成金色,河水散发粼粼亮光,像一层浮动的金粉。
他把头深深淹没进水里,温暖和神秘的感觉同时升腾起来,他的整个身体沉下去,灵魂却像半透明的水母漂浮起来。
在那条河中,他哭了,那一年他成了孤儿,差点在河底窒息而亡。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屠户的鼻子上,然后顺势溜进干涸的嘴唇,是苦涩的液体。他迷茫的抬起头,看见月娇脸上满是泪水。
他的手忽然松开,脑袋也清醒过来。
在这个世界上,他始终还是孤独的。他又想起那条可怕的河流,带着致命的吸引,差点让自己送掉性命,那时他什么都意识得到,他看见天空变成怪异的颜色,看见云朵漂浮,看见无数颗雨滴磅礴落下,看见透明的气泡不断冒出,另一个世界正朝着自己狂奔而来。
大门吱呀一声,如同秋天的第一片叶子坠落到地上。
月娇已经走了。
屠户怅然若失,在原地站立良久。他开始感到惊慌,万一月娇把这件事跟罗大仙说了......那没事的,他可以极力否认,但是如果有人看到他把月娇扯进屋里,那么......
屠户的额头起了密密麻麻的汗水,他越想越怕,努力回忆起自己在回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可疑的人影,一时间许多个影子都跑出来,鬼鬼祟祟的朝他咧嘴笑。
他狠狠捂住头,终结了痛苦的想象,冥冥之中他觉得有一双眼睛笑盈盈的注视一切。
谁,到底是谁!
屠户墓地转过头,他发现猪圈里的猪正默默的凝视着他。
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颓然坐到地上。摊开手,手指间仿佛还流淌着皮肤的香气,像甜核桃和羊奶的气味。
多么可惜啊,他心中的那把火死灰复燃,把那只带着香气的手往下移,覆盖到自己的身体上。她的脸,她清澈的眼睛,她有力的双腿,屠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放走了她。
也许他一开始就不该起那种念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没有。
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他又重新回到当年的那条河中央,他整个人收缩,沉到水底,像一颗石子。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支配着他,好像每块骨头都被撑出一个缝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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