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与欧迈奥斯的初见
摘要:在《奥德赛》第十四章中,奥德修斯历经万难,饱经折磨,终于返回家乡。奥德修斯在家乡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他忠心耿耿的仆人牧猪奴(欧迈奥斯)。奥德修斯伪装自己,小心谨慎,以言语和行动试探家乡的故人,而牧猪奴热情好客,一直关心主人奥德修斯的生死。通过对奥德修斯与牧猪奴的初见的研究,我们既能从奥德修斯的伪装、试探和编造的故事中看到他的智慧和谨慎;又能在故事情节中认识到同样智慧、高贵的欧迈奥斯,如他的身份不凡,忠心不二,敬神守责等等。除此之外,这一部分还涉及“神义”、“怜悯”、“谎言”、“命运”等等《奥德赛》中的其他关键词,因此奥德修斯与牧猪奴的初见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结构上都是《奥德赛》较为重要的内容,值得作较为细致和深入的分析。
关键词:《奥德赛》 奥德修斯 牧猪奴(欧迈奥斯)
一、章节结构
本文细致考察的文本是《奥德赛》第十四章,本章内容的结构大致如下:主客初见;第一次交谈;第一次饮食;第二次交谈;第二次饮食;主仆考验。
二、寻访牧猪奴(1-34)
(一)神样的奥德修斯在雅典娜的指引下,踏上寻访牧猪奴之路(1-12)
1、文中“踏上”用的是“προσέβη”(XIV. 1, step upon),Loeb本译“up over”,Lattimore本译作“ascended”,都大致体现了这个意思。联系理想国的第一个词“κατέβην”(Republic, 327a. step down)以及色诺芬的《居鲁士上行记》的“上行”,似乎古希腊哲人会将道路行程的上下和故事情节或精神层次(猜测)的上下联系在一起。奥德修斯寻访牧猪奴在此之后开展了对求婚人的报复,因而在故事情节上有了更激烈的推进发展,这也许与本章首句中的踏上(step upon)有所呼应。
2、原文对牧猪奴的修饰语“δῖον”(XIV. 3, god-like)和对奥德修斯的修饰语“δῖος”(XIV. 4)一样,即“神样的”。王焕生译为“高尚的”,陈中梅译为“高贵的”,都不太准确。一个养猪的仆人竟然能被称为是神样的,即使他是奥德修斯的仆人也不应有此殊荣。那么如此称呼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这可能暗指牧猪奴的出身——牧猪奴的父亲克特西奥斯曾是“统治这两座城市”的“俄尔墨诺斯之子,容貌如不死的神明”(XV. 413-414)。简单地说,牧猪奴也曾是一位王子。至于为何他最终成为奥德修斯的仆人,大致就是他父亲的女奴逃跑,顺便把他拐卖给了奥德修斯的父亲(见XV. 403-484)。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魄的王子当然比那些奴婢尊贵得多,神一样的父亲生下神一样的儿子也就理所应当了。不过,Heubeck指出,在这里这个词(god-like)仅仅是用来修饰英雄时代的人而已,没有所谓的对高贵身份的暗示(Heubeck. p.192)[1]。陈中梅也说,在荷马塑造的史诗氛围中,所有的人物都可以接受“δῖος”的修饰。这种说法有其合理性,而且在后文(XIV. 17)中有一个能得到证明的地方,我们到后面再看。
3、牧猪奴对于奥德修斯的财富和产业非常操心,即“κήδετο”(XIV. 4)。此词用于物时应作为动词trouble,王焕生译作“操心”相当传神,陈中梅译作“看护”则不太准确,英文loeb本译为care for,也不太准确。仆人对于主人财产的看护最能反映其忠心与否,尤其是在主人不在的情况下。牧猪奴和其他的仆人不同,他厌恶那些侵夺享用奥德修斯财产的求婚人,而奥德修斯最欣赏也最为信任牧猪奴的正是牧猪奴对他财产的保护。关于这一点,我们在本章中可以多次看到,尤其可以在本章的最后一部分(XIV. 523-533)即牧猪奴寒夜里独自去看守猪群的事情中看到。
(二)牧猪奴蓄养的猪被求婚人连连宰杀食用(13-28)
1、这里有一个细节,文中说牧猪奴圈养猪群的宽敞而干净的院落和猪栏是他自己“修建”(“ποίει”, XIV. 13, made)的,而且是在未禀告远在城中的佩涅罗佩(Penelope)时修建的。在女主人备受求婚人骚扰而无暇管理家庭的时候,牧猪奴对这些事情的上心显得难能可贵,这更体现出了他的忠诚与勤恳。
2、牧猪奴对求婚人的称呼里也用上了“神样的”(“ἀντίθεοι”, XIV. 17, equal to the gods = godlike)。这里同样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就是像Heubeck所说的,荷马笔下的史诗人物都可以用神样的来形容,这只是一种写作的风格,所以不必拘泥于这个词的字面含义。第二种解释是在荷马的神话中,具备粗莽的英雄气概的人便足以称得上是神样的。这些求婚人虽然可恶,但是他们确实拥有财富,求婚的蛮横无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敢作敢为的性情体现,荷马也许欣赏这种勇敢的行为[2]。此外,荷马笔下似乎不应称为神样的却使用了这个词也有不少人,比如私通阿伽门农妻子的埃吉斯托斯(XIV. 29),野蛮强力不懂礼数的波吕斐摩斯(XIV. 70)。
(三)牧猪奴呵斥驱散攻击奥德修斯的狗群(29-34)
1、在猪栏外面有四条凶猛的狗(“κύνες”, XIV. 29, dogs),它们一见奥德修斯就开始狂吠,接着就扑过去。牧猪奴及时赶到呵斥并用石头赶走了狗群。这倒不是狗仗人势,只是这些狗也履行自己的职责,对主人(牧猪奴)非常忠诚,对熟人(特勒马科斯,见VXI. 4,“狗群围着特勒马科斯摇头摆尾”)非常友好。毕竟这些狗不认识奥德修斯,所以它们和阿尔戈斯对奥德修斯的态度当然不同(XVII. 300-305)[3]。前文中特勒马科斯也曾自己带过狗,是在他怒斥求婚人的时候带的(同是κύνες,II. 11)。“狗被用来狩猎、放牧和保护财产。”(Heubeck p.129)由此我猜测,狗不仅是忠诚,而且也是武力的象征。统治城邦仅仅依赖智慧和自我认同是不够的,对那些充满肆心或者在城邦中混吃等死的人,必须要以武力威慑或者以护卫防备,如此文武兼备才能成为真正的统治者,这是否是一种政治哲学上的暗示呢?
三、第一次谈话(35-71)
(一)牧猪奴热情地问候和招待奥德修斯,流露出对主人的关心;奥德修斯表示高兴和感激(35-54)
1、牧猪奴问奥德修斯“忍受过”(“ἀνέτλης”, XIV. 47, endure)哪些苦难(“κήδε’”, XIV. 47,troubles)。显然这时牧猪奴并没有认出奥德修斯来,只是凭着他现在那落魄的外表猜测他受过苦难。因为奥德修斯经受的不仅仅是世间的苦难,更是灵魂的苦难(“ἄλγεα ὃν κατὰ θυμόν”,I. 4, “the pain against his soul”)。更重要的是,在经过神所安排的冥府之旅后,奥德修斯也许已经意识到了他所经受的苦难的意义,所以听到如此直接的问话,奥德修斯显得非常冷静,他没有向曾经那样[4]把受苦挂在嘴边,也没有向牧猪奴哭诉自己就是受苦的奥德修斯。虽然这也和他现在处于伪装中也有一定关系,但是我们仍能看到奥德修斯智慧上的成长。
2、奥德修斯回到家乡之后第一次和人说话,开口就是“愿宙斯和众神……”(“Ζεύς …καὶ ἀθάνατοι θεοὶ ἄλλοι”,XIV.53)。曾经的奥德修斯可以说对神充满了怀疑,他对宙斯的敌意以及对所有神明的不信任大家应该能记得(如怀疑女神卡吕普索的意图,V. 173-179,等等)。而现在的奥德修斯可以说是虔诚多了,大概他终于明白“是神安排着一切”(“ἐπέκλωσαν”,纺定命线,见I. 17, III. 208, XI. 139等处)。既然神样的、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已经明白自己为何受苦在外,难以回家,而且也听过了特瑞西阿斯的指示——做波塞冬(以及希腊诸神)的信使,他自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不敬神了。
3、这里我有个疑问,对死亡的学习在苏格拉底那里属于哲学(《斐多篇》),而对死亡的学习又促成了奥德修斯对神的虔诚(《奥德赛》),那么哲学与神的关系又是什么呢?哲学与神的连接点是否是对死亡的学习呢?我的思考是,人神的界限在于死亡,而哲学是人对死亡的学习,所以通过哲学人能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又在这种局限中完善自己,使人既无限接近于神,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与神的不同。这样来看,哲学同时具备伟大性和渺小性,渺小性在于这种对人神界限的划分让人意识到自己终究是有痛苦、磨难和死亡的人而不是神,因此决不可以怀有肆心,否则必受天罚;而伟大性在于这种向死而生的学习为人的生活提供了最坚实的根基和最卓越的指导,让人之为人具有可能,也具有意义。
(二)牧猪奴追忆奥德修斯,认为他已经逝去,同时咒骂海伦(55-71)
1、出现了两个比较重要的词。其一是“θέμις”(XIV. 56,established by custom),这里反映出牧猪奴的敬神和尊重习俗。Heubeck指出这个词背后其实是神义,“The word, very frequent in Homer, is sometimes associated with Zeus and royal power”(Heubeck. p. 196)。其二是“δίκη”(XIV. 59),这里应该译为“manner”,王焕生译为“礼敬”,陈中梅译为“礼份”。我猜测“δίκη”有一语双关的意思,既指牧猪奴的礼数周到,也暗示牧猪奴言行背后体现出的正义/神义。
2、此处牧猪奴对海伦的咒骂(XIV. 68,“ὀλέσθαι”,be perished in ruined)着实让我有些费解。如果说牧猪奴是因认为海伦导致奥德修斯无法回家和死亡(在牧猪奴眼中奥德修斯已死,如XIV. 68, XIV.130, XIV. 137, XIV. 167, XIV. 371)而咒骂,这就与他之前说的话矛盾。即使海伦确实导致许多英雄战死疆场,但这和奥德修斯并无关系,奥德修斯回乡的受阻和海伦有什么关系呢?而且牧猪奴自己似乎也清楚地知道是神阻止了奥德修斯的返回——“θεοὶ … ἔδησαν”(XIV. 61),即“the gods have stayed the return of him”(Loeb. p.39)。如果说牧猪奴是因为迁怒拐卖他的女奴而导致的对所有女性的憎恨,那么他对佩涅罗佩的尊敬显然与之矛盾,况且我们在第十五章牧猪奴的自叙中也没有感觉到他对于女性的敌意(对女奴的恨意也不重,见XV. 478-481)。
这样的话,我能想到的也就只剩下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是,红颜祸水的罪名古已有之,而且这种观点在当时比较流行,所以牧猪奴(或者说作者荷马)也抱有对女性的偏见,但是我觉得荷马不像是这么肤浅的人。第二种解释是,联系上面关于“δίκη”一语双关的意思,牧猪奴这里也许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而是站在宙斯的立场上,以宙斯的正义来斥责海伦的罪行[5]。荷马假借宙斯的态度,告诫读者不要违背神义,怀有肆心,否则必受神罚,奥德修斯如此,海伦也是如此。这样的话,似乎就能说得通了。
四、第一次进食(72-114)
(一)牧猪奴为奥德修斯提供晚餐(72-114)
1、这一部分交代了牧猪奴的真名欧迈奥斯“Εὔμαιε”(是Εὔμαιος的阳性主格形式,XIV. 55),据Heubeck所说,“The name itself might be a shortened form of εὔμενης”(Heubeck. p.196),“εὔμενης”这个词的意思是kindly(友好的),这可能能够体现在牧猪奴一开始对待奥德修斯的热情上。另外在Heubeck的引注中,Chantraine指出欧迈奥斯的名字还与“μαίομαιο”这个词有关(Heubeck. p.196),意思为“not obvious”(不明显的)。恰好我们在前面一直都不知道牧猪奴的真实姓名。当然,“不明显的”也可能暗示了牧猪奴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伪装的奥德修斯,或者牧猪奴自身的身份(落难王子)在最开始没有被揭示。除此之外,“δίκην”这个词又一次出现,这里借牧猪奴之口直接点明:“θεοὶ φιλέουσιν δίκην”(XIV.84)。诸神爱赞正义,因此神的正义可能会迟到,却不会缺席,人们需要铭记自己并不能肆意妄为,因为每个人都应该服从神义的准绳。
2、这一部分还涉及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Heubeck对“δῶκε”(XIV. 112,give)这个词作了长篇大论(Heubeck. p.200-201),主要是在讨论究竟是奥德修斯递给欧迈奥斯酒杯,还是欧迈奥斯递给奥德修斯酒杯。Heubeck说包括Asclepiades在内的很多人都是认为“δῶκε”的主语是欧迈奥斯,但是有些学者比如Leeuwen 和Stanford认为是奥德修斯才是主语,也就是说这里应该是奥德修斯将酒杯递给欧迈奥斯,他比较赞同后者。Loeb本译“swineherd filled the bowl…and give it him brim full of wine”(Loeb. p.43),王焕生译“牧猪奴又把他引用的那只酒杯递给他”,陈中梅译“牧猪人满注自己引用的杯盏,递出,斟满浆酒”,显然都是认为欧迈奥斯是递出酒杯的主语,这就和Heubeck、Stanford的意见不同。而当我们回过头去研究奥德修斯的行为时,我们会发现奥德修斯有时确实会作为一个客人递给主人酒杯或者肉食,虽然这并非符合传统。比如“这时神样的奥德修斯站起身来,把双重杯递到阿瑞塔手里”(XIII. 56-57),又如“传令官,请把这块肉送给摩多科斯”(VIII. 477)。这种语法和习俗之间的冲突,可能暗示奥德修斯常常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做是主人,忘记了他的身份,这说明奥德修斯的伪装并不能做到尽善尽美。这也很正常,因为神的伪装也会被智慧的人识破,那么人的伪装有破绽也符合常理。联系后文,我们确实有理由猜测,包括这次奥德修斯作为客人向主人递酒、斟酒在内的一些行为和话语,可能已经让牧猪奴发现了这位客人的不同之处[6]。
综上所述,我觉得这里应该译为:
111 当他饮食完毕,满足了果腹之欲,
112 他便把饮用的酒杯递给欧迈奥斯,
113 斟满浆酒,后者接过酒杯。奥德修斯喜在心胸,
114 对欧迈奥斯说话,开口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
3、需要注意的一点是,牧猪奴其实非常了解先饮食,后谈话的礼数(XIV. 46-47)[7]。虽然我这里先写第一次谈话再写第一次进食,但事实上第一次谈话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谈话,其实只是一种主客的简短问候(尽管其中也能反映一些东西),后面那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谈话。
五、第二次谈话(115-415)
A. 奥德修斯和欧迈奥斯的第一次问答(客问、主答,115-191)
(一)奥德修斯向欧迈奥斯询问奥德修斯的事情(115-120)
1、奥德修斯假装自己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还说自己“到过许多地方,或许见过奥德修斯”(XIV. 120,王焕生译),陈中梅这里译为“我或许见过他,能对你讲诵——我四处浪迹、漫游”,这就要更完善一些。原文中“浪迹、漫游”用的是“ἀλήθην”,即“wander”,联系《奥德赛》的最开始对奥德修斯的描述用的是“πλάγχθη”(I. 2),也是“wander”的意思。那么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呢?我的猜测是,前者指一种被动的漫游,即被神安排的离开家乡,与《奥德赛》开篇语境贴合;后者指一种主动的漫游,即自己有意离开家乡出行远方,这与奥德修斯伪装的角色的经历比较吻合。不过我对古希腊词的了解太少,因此到底有何区别以及为何采用这两个不同的词我无法肯定。
(二)欧迈奥斯说他不再相信奥德修斯的讯息,认为他思念和敬畏的主人已死(121-147)
1、奥德修斯的妻子和儿子不相信其他人关于奥德修斯的报讯(XIV. 122-125),能写出这一点非常难得,我个人觉得这其实不太容易想到。我以前看一部小说时,有个情节是男主角发生海难,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但是他其实流亡到了一个小岛。很久之后他总算得救,然后他就向家人打电话,那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男主的受苦结束了,总算可以被人接回家了。可是,男主角的家人根本不相信他,因为之前有无数人假冒他的身份,伪装他的声音,就是为了骗钱(《奥德赛》中同样是为了“得到主人的款待”,XIV.124),最终男主角不得不亲自回家和亲人相见。正所谓眼见为实,人们不应该轻信他人口头的消息,这也是一种“审慎”的智慧[8]。当然,这里也为后来奥德修斯回家之后决定先试探一番,而不是直接向家人亮明身份埋下了伏笔。
2、出现了两个比较重要的词。一个是“θέμις”(XIV. 130, custom),所谓的“习俗”的背后是祖先和神的旨意,是一种与公正紧密相关的约束。牧猪奴的话语似乎总能反映出他对于神的尊敬,甚至反映出神本身的意愿,不知道是他太过虔诚,还是神或者荷马在借他之口诉说神义?还有一个是“ψυχὴ”(XIV. 134, soul),牧猪奴认为奥德修斯已经死去,也就是“灵魂”离开了身体。这里可能隐含了荷马对于灵魂的认识——即灵魂离开身体之后就会死亡,但是灵魂本身似乎并会不死亡。这一点是不是和柏拉图、苏格拉底关于灵魂与死亡的认识有些接近呢?可惜限于篇幅和个人水平也没法展开了。
(三)奥德修斯发誓说奥德修斯很快就会回来,牧猪奴不信并且追问奥德修斯的来历(148-191)
1、在奥德修斯编故事给欧迈奥斯之前,他先说奥德修斯已在归途,一旦奥德修斯回来,他就要得到外袍和衬衫(XIV. 154)。这种为自己索要衣物和帮助,但是又不直接说明真相的行为既能反映出奥德修斯的足智多谋,又能体现他的小心谨慎,后面奥德修斯还重复说起了这件事(XIV. 395-396),说明他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谋划。
2、奥德修斯向欧迈奥斯暗示他没有说谎,他说:“ἐχθρὸς γάρ μοι κεῖνος ὁμῶς Ἀΐδαο πύληισιν γίνεται, ὃς πενίηι εἴκων ἀπατήλια βάζηι.”(XIV. 156)。Loeb本译为“for hateful in my eyes as the gates of Hades is that man,who,yielding to stress of poverty,tells a deceitful tale.”这里有两个值得关注的问题,第一个是奥德修斯说他痛恨别人说假故事,但是他自己一直在编故事,而且马上就要再对牧猪奴编一个他所谓的经历,这岂不是自我矛盾吗?另一个是为何奥德修斯说这种痛恨就和对哈德斯大门的痛恨一样,哈德斯的大门有什么值得痛恨之处?
第一个问题也许比较容易解答,因为奥德修斯说的很清楚,他痛恨的是那些因为贫穷所以说假故事骗人钱财的人,他自己虽然也对雅典娜(XIII. 256-286)和牧猪奴(XIV. 192-415)编故事,但这种做法并非为了欺骗别人的钱财,而是为了取得信任或者伪装自己以便于更好地观察。这是奥德修斯从神(雅典娜)那里学会的一种特别的智慧,这种智慧与诡计、伪装乃至欺骗联系在一起,和日常生活的智慧并不同。从奥德修斯身上我们会发现,智慧也许最初不是求真的,虚假的东西也可能是真理的基础,这就涉及哲学和智慧的区别等问题了。
第二个问题从Heubeck的分析来看(Heubeck. p.202-203),荷马认为哈德斯的大门是陆地深处或者海洋另外一边的某个区域,此外,天空、太阳、奥林匹斯、地狱等等神的领域都有大门(“gate”)。虽然哈德斯的大门这一说法由来已久,但是在荷马之前与神的领域无关,而神的领域显然不是人生活的地方。人能进入这样的领域要么意味着成神,要么意味着死亡,无疑这里指后一种。既然哈德斯的大门意味着通向哈德斯的冥府,或者通向死亡,再结合之前奥德修斯的经历,我认为奥德修斯这里说的痛恨一方面是处于人类对死亡的畏惧,另一方面是由于奥德修斯被安排下过哈德斯的冥府,离开时“彻骨的恐惧将我抓住”(XI. 632,陈中梅译),因此他匆忙离开不愿再去。
B. 奥德修斯向欧迈奥斯说(编)他的故事(192-359)
(一)奥德修斯交代自己的来历,首先编造他早年英勇抢掠的故事(第一部分,192-234)
1、奥德修斯所说的故事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讲他在特洛伊战争之前所过的日子,第二部分是讲战后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第一部分说明他是谁,第二部分则把一种神义论强加在他的冒险经历之上。”(《弓与琴》p.168)这里我就采取Benardete的划分方式,不过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种划分似乎没有说到特洛伊战争的故事应该算在哪一部分,事实上Benardete将发生在特洛伊战争中的事情放在了第二部分。这不是翻译的问题,而是Benardete自己的表述“the frist part concerns the life he led befor the Trojan War”(《弓与琴》 p.111)不太准确。
2、奥德修斯说即使说一整年都难以说完“按神明意愿我曾忍受的种种苦难”(XIV. 198)。Loeb本“even all the toils that I have endured by the will of the gods”。显然,经过冥府之行和智者的点拨,奥德修斯此时已经完全清楚为何他难以回家,为何要经受无数苦难——这一切都是“θεῶν ἰότητι”(XIV. 198,即“神的旨意”),是他未能敬神的行为所招致的。
3、后面奥德修斯又说他为经常为敌人“φυτεύων”(XIV. 218)灾难,这个词最常用的意思是“plant”,所以Loeb本译作“sowing the seeds of evil for the foe”(Loeb. p.51),王焕生译作为敌人“播下”灾难。但是播种苦难的说法似乎有些奇怪,我不清楚这是否是一种常用的写作笔法。此外,我查了字典显示,“φυτεύων”与“κακὰ”连用的话可以翻译为“to produce”或者“cause”,所以我觉得陈中梅译作“谋划”敌人的灾难可能更准确。
4、奥德修斯带着自豪地说他“九次…侵袭外邦人民,获得无数的战利品…令人羡慕,又令人敬畏”(XIV. 230-231),联系类似的故事奥德修斯也对雅典娜说过(XIII. 255-286)。强盗的行为与现在的观念有所冲突,但在荷马那个时代却能够显示人的勇敢和豪放,是一种英雄的行为或者能体现出英雄的气概。这可能与当时的环境有关,“史诗人物鄙视巧取,却崇尚豪夺。与之相比,现代人(依据法律)谴责豪夺,但对巧取的限制却常常很不到位。”[9]荷马本人应该同样比较认同这点,前面我们在提到荷马对“神样的”这个词的使用时,也说过荷马有时会赞赏某些蛮横无礼的行为。此外,荷马在本章后面还用“攻略城市的”这个词修饰奥德修斯(XIV. 447,王焕生译,另陈中梅译作“荡击城堡的”)。
(二)奥德修斯继续编造故事,叙说他在特洛伊战争中以及战争后的经历(第二部分,235-359)
(1)在特洛伊战争中发生的事情(235-284)
1、宙斯谋划了两次,第一次是“ἐφράσαθ’”(XIV. 236,devise),也就是“想出”对特洛伊的征战;第二次是“μήδετο”(XIV. 243, plan),也就是“策划”奥德修斯的苦难。这里我也不太清楚为何荷马要用两个不同的词来描述宙斯的两次谋划,仅仅是为了词语上的不重复吗?还是说有某种深意,比如说为了区别两种不同的神义——前面是审判特洛伊人的不正义行为,后面是惩处奥德修斯的不敬神行为?
2、奥德修斯说他远征埃及时曾停在埃古普托斯河上,当时他命令同伴原地等待,自己到处侦查一番,结果同伴们不听命令,前去杀戮和掠夺埃及人的妇女、儿童和财产,最终被当地人包围,大部分同伴被杀(XIV. 259-272)。这一段不知道是不是奥德修斯根据自己在太阳神的岛屿上的经历编造的,虽然事件不同,但是给人感觉大致过程很相似,而且同样反映出了奥德修斯和他同伴们的差别。在奥德修斯的真实经历中,他的同伴被宙斯惩罚而死,他则因为“深沉的睡眠”(XII. 366)没有真正参与宰杀牛羊的过程中,最终幸免一死。这这个编造的故事中,奥德修斯也没有真正参与杀戮和掠夺之中,所以最终他通过向埃及人的王求饶而获救(XIV. 279-284)。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通过“抱吻国王的双膝”(XIV. 279),奥德修斯从一个理应被杀的强盗头领变成了祈求得到保护的人,因为埃及国王知道宙斯“痛恨”(“νεμεσσᾶται”)那些“坏”(κακὰ,即κακός)的行为(XIV. 284)。Benardete对此评价说:“有罪的奥德修斯还要求得到游客神宙斯的保护……我们为此甚至找不到什么可以辩解的道理。”(《弓与琴》p.171)
关于Benardete的问题,我倒是可以给出一个可能的回答,奥德修斯在这里能够得到君主的饶恕,这涉及《奥德赛》中的一个关键词——“ἐλέησεν”(XIV. 279, shew mercy upon),也就是“怜悯”。怜悯不是针对所有人的,那些有罪的、故意违背神义的人不会被怜悯,可受牵连或不知自己违背神义的人却可以通过行动以及向神的祈求获得宽恕[10],因为宙斯一定会“保护所有应受人怜悯的求助人”(VII. 165)。《奥德赛》的开篇中宙斯和雅典娜的对话同样能反映出这一主题,埃及斯托斯是罪有应得,得不到怜悯,而神样的奥德修斯既聪明,又常常给神奉献祭品,所以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罪远离乡土,最终可以得到众神的庇护回家。[11]后来牧猪奴也说到,他照顾奥德修斯是因为他“敬畏游客神宙斯,对你也怜悯。”(这里怜悯直接出现,用的是ἐλεαίρων,XIV. 389)同样的道理,求婚人勒奥德斯向奥德修斯抱膝求饶,最后还是被杀(XXII. 310-311),这是因为求婚人犯下的罪行是有意为之,无法否认的[12]。
(2)在特洛伊战争后发生的事情(285-359)
1、奥德修斯接着说有个腓尼基人想趁他出航时把他卖为奴隶,但是凭借一场暴风雨他最终逃出生天。在奥德修斯的故事中,暴风雨是宙斯“谋划”(“μήδετ’”, XIV. 300, plan)的,恶人的生命是被神明“夺取”(“ἀποαίνυτο”, XIV. 309, take away)。奥德修斯经历种种磨难,懂得了人与神的界限,懂得了是宙斯等神明在纺织人的命线,因此他编故事时也开始采用这种神学思想。这其实非常能体现奥德修斯的智慧,因为奥德修斯善于学以致用,他马上就把自己不久前学会的知识(关于神、命运的知识)用在实践中,让神义显现在自己身上,就像自己在替天行道一样[13]。当然,根据Benardete所说,这样的说法也可能是因为奥德修斯看出来欧迈奥斯的敬神,所以“如果我们不承认奥德修斯身上有这位虚构的奥德修斯的任何要素,那么这个故事也许仅仅旨在迎合欧迈奥斯的口味。欧迈奥斯径直听信了这个故事,显然是赞许故事的道德意蕴。”当然,按我的思考来说,显然这里不是奥德修斯在故意顺着欧迈奥斯的想法骗他[14],而是他自己真的在经历很多事情后有所改变,获得了更多的知识,开始重新认识诸神对于人的影响(这就涉及人、神、哲学、死亡等联系,参见本文三、(一)、3)。而且,我认为欧迈奥斯也没有完全听信奥德修斯的故事,这一点我会在后面说到。
2、奥德修斯最后说他得到了关于奥德修斯的消息,但是在回家的途中又被人谋害,最终成了现在这样。奥德修斯说他的消息来自Thesprotians人的国王的“发誓”(“ὤμοσε”, XIV. 331, swore),这样的故事说法看似增强了消息的真实性,其实有些过犹不及——按理来说一位国王没必要发誓说这样的小事情,也许奥德修斯太想要牧猪奴相信他,结果忽略了故事情节的合理性[15]。奥德修斯接着说他回家的路上“πάγχυ δύης ἐπὶ πῆμα γενοίμην”,Loeb本译作“be brought into utter misery”,王焕生和陈中梅都大概译为“遭受苦难”,我认为不太准确。因为“δύης ἐπὶ πῆμα”应该译为“woe upon woe”,即奥德修斯说自己“祸不单行”(遭受许多苦难)。不过荷马这里并没有用两个一样的词表示苦难,比如“πῆματα ἐπὶ πῆμα”,所以也可能是我在语法上搞错了,目前的译法没有问题。
3、值得注意的是,奥德修斯编故事时不完全是凭空捏造。相反,他能够将真实和虚假结合在一起,将想象、经历、听闻等等融合,因此奥德修斯的智慧不仅体现在他的心中,还体现在他的言语中。这样的故事尽管虚假,却能够引起聆听者的关注和认可,因此能让奥德修斯的伪装不易被识破。从这些故事中我们不难发现,奥德修斯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富家私子、英勇战士、宙斯宠儿、受苦旅人的故事,每一个身份和每一件事都能得到尊敬。为何奥德修斯不直接说自己从小贫困无助,四处流浪至此呢?这也许这和他天性高傲,自尊自重有关。“奥德修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只把自己刻画成一个无名之辈。他要么必须像欧迈奥斯那样是个伪装的君王,要么必须是某个需要正眼看待的人物。奥德修斯不可能是那种谁都可以任意摆布的人,就算为此要冒着被人认出的危险也在所不惜。”(《弓与琴》p.169 )这给我一种感觉,虽然相比于阿基琉斯、埃阿斯等人,奥德修斯常常会依靠智慧而不是武力,显得他并不是非常英勇。但是涉及本质时,奥德修斯仍是一位不可否认的英雄人物,他不会真的依靠屈膝和谄媚来实现目的,哪怕是面对神也是如此。我认为,这不仅仅是奥德修斯与他的同伴的不同之处,也是奥德修斯被神(如雅典娜)喜爱和尊敬的地方。
C. 奥德修斯和欧迈奥斯的第二次问答(主问、客答,360-408)
(一)牧猪奴相信奥德修斯的故事,却不相信奥德修斯会回来(360-389)
1、欧迈奥斯先说奥德修斯的话语“θυμὸν ὄρινας”(XIV. 361, the heart was stirred),即“打动了他的心”,可是马上又说“ἀλλὰ τά γ’ οὐ κατὰ κόσμον ὀΐομαι”(XIV. 364, But I think this is not in order),即欧迈奥斯认为奥德修斯的叙说有些混乱,不太对劲。我们之前说过奥德修斯的故事中宙斯和诸神出现的次数太多了,还有国王对他发誓说奥德修斯必定返回这些,都让故事有点言过其实。显然,神样的牧猪奴也具有相当的智慧,他敏锐地发现了这些问题,甚至已经知道这位客人的身份不一般[16]。
2、再次提及“περίφρων”(XIV. 373, thoughtful)审慎的佩涅罗佩,欧迈奥斯说如果没有佩涅罗佩的传召他是不会去城里的。其实,这里能够暗示出佩涅罗佩并非是因为奥德修斯才让牧猪奴敬重,而是因为她自身的审慎、智慧和坚贞不渝。牧猪奴又说,他对奥德修斯恭敬和款待是因为他“敬畏游客神宙斯,对你也怜悯。”(XIV. 389)关于这里再次出现的“ἐλεαίρων”(怜悯),详见本文五、B.(二)、2。
3、牧猪奴说以前常有人用“故事”(“μύθωι”, XIV. 379, speech/story)骗他,这个“μύθωι”就是“μύθος”,和后来哲学中的“λόγος”相对应。表面上看,“μύθος”会欺骗人,“λόγος”不会欺骗人(其实也会,比如诡辩和悖论),但这不意味着“μύθος”就不可信或者其中不存在任何有意义的东西。我在学印度宗教哲学的时候了解到,“神话故事”和“哲学启示”的背后其实有一个共同的指向——真理。这种真理关涉的“真实”不是日常生活中的那种真实,而是人类之上的某种秩序和法则。从这个角度来看,“μύθος”和“λόγος”也许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它们殊途同归。
4、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在对话中欧迈奥斯一直假设奥德修斯已经死去,比如XIV. 68, XIV.130, XIV. 137, XIV. 167, XIV. 371等处,这可能是因为他想避免因为相信奥德修斯的消息而不断陷入巨大失望的做法。所以说,欧迈奥斯看上去完全不相信关于奥德修斯还活着的消息,好像巴不得奥德修斯已经死了,其实背后体现出的是欧迈奥斯非常希望能够确切地知道奥德修斯还活着的事实。
(二)奥德修斯和牧猪奴定下关于奥德修斯回乡的协约(390-408)
1、奥德修斯让神见证他们的协约,协约的内容是如果奥德修斯归来,欧迈奥斯就要给客人准备衣服并送他去杜利基昂[17];如果奥德修斯无法归来,就让欧迈奥斯的奴仆把他从悬崖扔下。让“神”来“见证”(“θεοὶ”,“μάρτυροι”, XIV. 394,god,witness),这一方面再次体现出了奥德修斯的敬神,一方面也给了欧迈奥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诸神见证)。协议的内容中,奥德修斯说如果奥德修斯没回来,欧迈奥斯能直接处死他,这其实与神义有些违背,因为背弃誓言的结局不应该由人来决定,而是应该依照神的旨意[18]。
2、欧迈奥斯对这个协约的回答很有意思。欧迈奥斯说如果他真的像奥德修斯说的那样,在奥德修斯没有回来时就派奴仆把他丢下悬崖,那么他就会立即赢得“不朽的美名”(XIV. 403)。这其实是欧迈奥斯对这个协约内容的讽刺,因为如果欧迈奥斯真的按照奥德修斯说的这么做了,他绝对不可能拥有“美德”(“ἀρετή”, XIV. 402, goodness)。因为这样做的话,欧迈奥斯就是先把一位客人领进屋里,殷情招待他,然后又把这位客人扔下悬崖,无情杀死他,这种做法显然不可能让欧迈奥斯获得什么美德和好名声。就像上面一条说的,奥德修斯的约定内容其实不合神义的要求,所以“欧迈奥斯婉言谢绝执掌正义的审判权,他还没有准备好要像自己的狗那样凶神恶煞”(Heubeck. p.167)。当然,欧迈奥斯其实还是接受了奥德修斯的约定(他没有拒绝),只是他不会真的在奥德修斯没有回来的时候杀死这位客人。
3、以上两次谈话都颇具戏剧性。一方面,这两次谈话表面上是主客谈话,实际上是仆主谈话,两人的真实身份和谈话身份并不相同甚至完全相反。隐藏身份的做法本应该是神对人做的事情(如雅典娜),但是奥德修斯也逐渐学会了这招。牧猪奴在不清楚奥德修斯身份的情况下一直表达自己对奥德修斯的追忆和感激,这简直就是最好的拍马屁案例。这一段情节给我感觉不那么真实,我几乎有点想认为牧猪奴或许看出奥德修斯的伪装和试探,然后故意如此说来获得奥德修斯的信任。另一方面,依照Heubeck所说,Eumaeus“believes all the false part of the story, but refuses to accept the one sure fact it contains”,“the real Odysseus talking about the false Odysseus”(Heubeck. p.215)Heubeck的意思大致是,真的奥德修斯说着假的奥德修斯的故事,而他的听众相信了故事中所有假的部分,却对唯一真实的部分毫不相。这样有趣的对话内容,使得故事讲述起来特别有意思。
六、第二次进食(409-456)
(一)欧迈奥斯宰杀和分配猪肉,奥德修斯表示欣喜,主客和仆人享用晚餐[19](409-456)
1、欧迈奥斯分配猪肉的过程几乎完美体现了“θέμις”和“δίκη”。欧迈奥斯“περὶ γὰρ φρεσὶν αἴσιμα ἤιδει”,即“for well in his heart know what was fair”(Loeb. p.65)他将猪肉分成七份,先将一份给女神和赫尔墨斯,再将长里脊肉给奥德修斯,余下的分给众人。献给女神是因为她乃牧野之神,献给赫尔墨斯是因为他乃牧人的守护神。先将食物献给神而且献祭的对象分毫不差,这体现出了欧迈奥斯的守礼敬神,也反映出他身份的高贵不凡(因为一个简单的仆隶不可能知道这么合乎神义的程序);而将长里脊肉分给奥德修斯体现了欧迈奥斯对奥德修斯这位客人的尊敬。奥德修斯为欧迈奥斯的行为感到欣喜,欣喜之处可能有二。其一是欧迈奥斯递给他长里脊肉,他对一位客人尚且能如此尊敬,那更别说他对主人的忠心了;其二是奥德修斯看出欧迈奥斯分配猪肉的过程不仅礼数周到,而且既体现出了他对神的虔诚敬重,又暗示出他不一般的身份,这样的人绝对是值得他信任的。
2、奥德修斯直接喊出了牧猪奴的名字(XIV. 440),可是欧迈奥斯根本没有在他的对话中提及过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这种前后矛盾是荷马的失误,还是故意为之以暗示奥德修斯在某些情况下会忘记的自己的伪装。另外一边,欧迈奥斯对奥德修斯的称呼是“δαιμόνιε ξείνων”(XIV. 443,noble guest),翻译各不相同。Loeb本译“unhappy stranger”(Loeb. p.67),王焕生译为“可敬的客人”,陈中梅译“遭难的客家”。“δαιμόνιε”有两个常用的意思,一个是“nobel”,另一个是“luckless”。由于这个词是从δαίμων派生而来,原意是神灵(另见XV. 261),因此猜测荷马运用这个派生词应该是为了体现神对于人的影响(纺织命运)。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翻译为“luckless”即不幸的,受难的,因为是神让奥德修斯历经磨难。不过,“δαιμόνιε”这个词还能表示“divine/excellent”的意思,即形容一个人是神赐的、极好的。从这个意思上说,欧迈奥斯可能已经看出了奥德修斯的不凡之处以及他与神的关系,甚至我猜测欧迈奥斯也许会怀疑奥德修斯是某个神在人间的伪装(已经很接近真相),因为这位客人远道而来,从未谋面,却知道自己的名字。陈中梅说这个词还能译为“奇怪的”,也反映出欧迈奥斯看出来客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但是我查字典时没有见到这个译法,猜测可能这是陈中梅看到Lattimore译作“my guest, strange man that you are”时想到的。另外,“ξείνων”也有两个常用的意思,一个是“guest-friend”,另一个是“stranger”,Lattimore译作“guest”,而Loeb本的译法是“stranger”,感觉不太尊敬奥德修斯,也体现不出欧迈奥斯的热情。
3、欧迈奥斯说“神”(“θεὸς”, XIV. 444)“无所不能,主宰一切”(“δύναται γὰρ ἅπαντα”, XIV. 445, be capable for everything),这就已经不是说神仅仅纺织人的命线,而是说神会安排和影响世界的一切事情。欧迈奥斯对于神的敬畏之心由此可知,这是否和他早年受过的种种苦难有关呢?对奥德修斯和欧迈奥斯这样的英雄人物来说,是否只有在遭受命运的不幸之后,才会开始重新审视神对于自己的影响呢?
七、忠诚的考验(457-533)
(一)宴毕,奥德修斯说起他在战争中骗得外袍的故事,以此试探欧迈奥斯的热情和忠诚(457-506)
1、奥德修斯对欧迈奥斯依然有些放心不下,不确定他的热情和忠诚是否真实,所以他想“试探”(“πειρητίζων”, XIV. 459, make trial of)欧迈奥斯,这也体现出了奥德修斯小心谨慎到几乎疑心重重的地步。奥德修斯说他在寒夜里伏击特洛伊城,几乎冻死,他只好让善于“谋划和战斗”(“βουλευέμεν ἠδὲ μάχεσθαι”, XIV. 491, determine and fight)的奥德修斯为他想个办法。从这里不难发现,奥德修斯与其他的希腊英雄不同的一点在于他不仅作战英勇,而且善于谋划,两者同样受到世人的称赞。
2、在这个故事中,奥德修斯的谋划是假托“θεῖός”(神再次出现)传梦,以此欺骗托阿斯去找阿伽门农,这样托阿斯的外袍就留了下来。这个故事究竟是否真实无从得知,我们既可以认为这个故事是奥德修斯虚构的,只是用来试探牧猪奴。因为按理来说奥德修斯不可能为了某个人的御寒问题而劳烦统帅和干涉军队的安排。我们同样有理由认为这个故事可能确实有真实的成分。因为如果奥德修斯真是那种特别谨慎,不会只考虑眼前问题的人,他就不应该在伤害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之后告诉它自己的名字(IX. 504),也不应该在太阳神的岛屿上睡着,甚至就不该上岛(XII. 338)。此外,从以上所有奥德修斯对牧猪奴编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两个奥德修斯。其中真正的奥德修斯非常擅长用神明为自己增添神秘色彩,虚假的奥德修斯虽然如有神助却常常没有意识神明的安排。正如Heubeck所说,在这一章中“奥德修斯呈现了一个伪装的‘奥德修斯’,这个‘奥德修斯’与史诗后来的奥德修斯特别相符,但并不是那个发现可以轻易编造神明故事的奥德修斯。”(Heubeck. p.174)
(二)欧迈奥斯知晓奥德修斯之意,递给他外袍并安慰他,然后独自出去看守猪群(507-533)
1、欧迈奥斯认为奥德修斯说的是一个“故事”(“αἶνος”, XIV. 508, tale/story),看来欧迈奥斯也没把这个故事当成真的,他非常清楚奥德修斯的真实想法,所以不仅把外袍递给他,还说他“绝不会让一个饱经忧患的求援人感到短缺衣服和其他需要的物品。”(XIV. 510-512)注意这里欧迈奥斯的话中有一句“其他所需”(“οὔτέ τε’ ἄλλου”, XIV. 512, and any other),这可能暗示了后文欧迈奥斯给予奥德修斯的更多帮助。但欧迈奥斯是如何知道奥德修斯在求借衣服之外可能还会向他有所求助呢?也许是因为欧迈奥斯的直觉、猜测,也许是因为欧迈奥斯的经历给他的智慧,让他从奥德修斯的言行中认识到奥德修斯来到此地绝不仅仅是求助衣食而已。
2、“其他年轻人一个个睡在他身旁,只有牧猪奴不愿意离开那些猪群,睡在屋里的床上,却拿起武器走出屋。”(XIV. 523-526)牧猪奴关心主人的财产甚于自己的安眠,他尽心尽力地照看奥德修斯的猪群,对此奥德修斯当然非常感动,因而他“一见欣然”(“χαῖρε”, XIV. 526, be delighted),对欧迈奥斯也就愈发信任。
八、结语
《奥德赛》第十四章介绍了奥德修斯寻访牧猪奴欧迈奥斯并与之饮食和交流的事情。这些事情可能发生在同一天,即奥德修斯上午或中午见到欧迈奥斯,与他一起享用中餐,下午两人互相交流,然后一起享用晚餐。本章篇幅不长,但是涉及“神义”、“怜悯”、“谎言”、“命运”等《奥德赛》的关键词,而且展现了后续章节中的重要角色欧迈奥斯,因此无论是内容本身还是在全书结构上都有具备一定的重要性。
引注
[1] Heubeck引自Parry, Homeric Verse,“it was simply used to denote a person of heroic age.”(Heubeck p.151-152)
[2] 这种英雄式的勇敢有时会让人因为肆心而反受其害,这就是人的僭越,因为人可以像神却终究不是神。详见Heubeck. p.192、《奥德赛》p.422(陈中梅译)、《劳作与时日笺释》(吴雅凌译)中赫西俄德对赛尔佩斯的教导等。
[3] 阿尔戈斯是奥德修斯的老犬,它一见到奥德修斯就立即认出了他,而别人包括奥德修斯的妻子在内都没能做到这一点。此外,奥德修斯也极力称赞阿尔戈斯,仿佛和它心神相通。详见《奥德赛》XVII. 290-310。
[4] 见《奥德赛》VI. 160-175, 326;VII. 145-146, 210-214, 242-280;IX. 52-53等等。
[5] 宙斯不满海伦背叛丈夫的行为,给予相应惩罚来伸张他的正义。宙斯暗中支持希腊联军,最终帕里斯和赫克托耳战死,特洛伊城被攻破,希腊大获全胜。海伦也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她长期处于自我忏悔中,参见《伊利亚特》III. 180、404, VI. 344、356, XXIV. 764、《奥德赛》IX. 145。
[6] 关于这一点我们之后还会说到。详见荷马著,陈中梅译:《奥德赛》,江苏:译林出版社,页444行363及注2,页450行443及注2。
[7] 先吃饱肚子(欲望)再享受谈话的愉快(理智),这种观念或者说礼数多次出现在《奥德赛》文中,见I. 149-150, III. 65-68/473-474, IV. 60-61等处。
[8] 奥德修斯曾经对神女卡吕普索说过佩涅罗佩的”审慎”(V. 216)美德,从这里我们的确可以看到这一点。
[9] 荷马著,陈中梅译:《奥德赛》,江苏:译林出版社,页439,注1。
[10] 事实上这也许才是真正的神义。普鲁塔克在《论神的惩罚的延迟》中说,神不会惩罚每一个犯罪的人,而是会对其盖棺论定,因为人的犯罪可能出于不自知,也可能在将来通过更大的善行弥补。详见《普鲁塔克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页84-123。
[11] 见《奥德赛》卷一。雅典娜说:“埃及斯托斯遭凶杀完全是咎由自取”(I. 46);宙斯说:“现在让我们一起考虑他如何归返,让他回故乡”(I. 76-77)。
[12] “是他们首先作恶,逆行”,《奥德赛》XX. 394,陈中梅译。
[13] 据Benardete统计,“宙斯”和“诸神”分别在奥德修斯的故事中出现了十八次之多(《弓与琴》,p.172)
[14] 如果有的话,不应该是对宙斯的敬重,而是对腓尼基人的描述,包括腓尼基人的歹毒和最终被神罚至死。这一段故事也许能够对应后文中拐卖欧迈奥斯的腓尼基女仆被扔进海里(XV. 478-481)。见《弓与琴》p.173。
[15] Heubeck同样指出:“The emphatic character of the expression is far more strongly motivated by Odysseus' desire to impress Eumaeus than by the actual circumstances asdescribed in his tale.”(Heubeck. p.217)
[16] 见本文五、A.(一)、2。
[17] 杜利基昂是奥德修斯编的故事中的他的家乡,见XIV. 335。
[18] 现代社会,两个人之间的协议受到律法的保护,而不是遵照所谓的协议内容,不合律法的协议结果不受认可。比如一个人借钱,约定协议说不还的话就随便对方处置,如果真的没有按时还钱的话,应该交由法律做出合适的判决,私自按照协议侵害对方的身体或者限制对方的自由仍然会被视作违法行为。
[19] 第一次饮食可能是中餐,第二次饮食应该是晚餐。因为这次吃完之后“黑夜来临”(XIV. 457),人们“躺上自己的床榻”(XIV. 456)。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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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大学丨19年02月
天义云天丨tyyt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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