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往事
一
1861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晚了一些,避暑山庄的气温依然有些阴冷,酒醉的我心情异常烦闷。被我打得遍体鳞伤的内侍小程子,匍匐在地上抖若筛糠,我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把举起的鞭子放了下来。我挥挥手对惊恐的内侍们说,都出去吧。内侍们如释重负,急忙扶起小程子诺诺而出。这时我捂着心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竟然咳出血丝来,我用手帕擦拭一下,我感到头晕的厉害,颓然坐在椅子上。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此时我多想喝上一大碗鹿血。自从去年仓皇从北京到此北狩,已经一年没有喝到鹿血了。那些给我提供鲜血的小鹿被永远地留在了北京。我喜欢那些小鹿,我喜欢它们在草地上自由奔跑的模样,它们迈开长长的腿儿在草地上撒下一串串欢快的音符,就像是天边飞来的精灵。它们那温热而略带腥味的鲜血总能激起我身体内的力量,我喜欢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征服的快感,每次看着在我身下承欢的女人,鹿血在我体内像奔腾的河流,我似乎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上,力量迸射的瞬间,若万簇阳光澄彻了整个宇宙。没有了鹿血,我开始沉迷于喝酒。但每次大醉之后,总有一个野兽在我体腔里不安分地冲撞,在阑珊的醉意中我不停地大喊大叫,有时会拿起皮鞭狠狠地责打身边的内侍们,直到身疲力竭。从醉酒中醒来,每每看着因惶恐而战栗的内侍们,虐待的快感瞬间消失,愧疚和虚空会很快席卷而至。
慵懒的阳光从大殿的缝隙投射过来,无数的尘埃在光束里不知疲倦地乱舞。疲惫的我坐在椅子上地微微往后躺了躺,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圆明园完了,圆明园已化作一片灰烬。我用手抚摸着自己布满麻子的脸,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悲哀,我多年的努力,开创出像先祖一样不世功业的梦想,统统被那伙红毛的鬼子一把大火焚得干干净净,耻辱如脸上的天花,将会伴随一生,我如何面对皇陵里的父亲?想到此,眼泪从我眼角悄然滑落。
记得多年以前,那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阿弟奕䜣和我,正值少年的我们,一起在上书房里读书。一天下午,结束了一天庸长乏味的读书功课,老师要带领我们到无逸斋外练习射箭。我非常兴奋,舒了舒疲倦的身子,扭头去看阿弟,阿弟调皮地冲我眨眨眼,我会心地笑了。在众多皇室子弟中,只有阿弟和我最为亲密。小时候一场可恨的天花让我的脸留下了一脸的麻子,很多人经常偷偷喊我麻老四,这让我感到生气和难过。我暗暗发誓以后做了皇帝,我一定割了他们的舌头,扎瞎他们的眼睛。可是杜受田老师每次给讲习功课时,总是告诉我要做一个勤政仁厚的帝王。记得一次,杜老师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四阿哥,我一定辅佐你登上皇位,让你成为一个英明仁慈的君主!一刹那,双慈祥的眼睛竟迸射出平时所未有的热烈光芒。杜老师是我的授业恩师,如果没有他的忠心拥戴,也许我根本坐不了皇帝。我知道父亲并不喜欢我,因为我资质驽钝,一脸的麻子,腿也有点跛。唉,少年时我随父亲去西苑狩猎,却意外跌落马下,摔伤了大腿,经驷院的御医进行正骨,却不料效果不佳,走路一直不便,在我在养伤那段时间,还是六弟一直不离左右陪伴我,给我解闷呢。父亲喜欢六弟奕䜣。因为六弟聪颖绝冠,貌美白皙,文武全才。其实我也喜欢六弟,虽然杜老师视他为我最危险的对手。自去年庚申之变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我把他留在北京和可恶的洋鬼子们斡旋,他机智能干,我听说洋人们私下称他“鬼子六”呢!
阿弟自打记事起就爱和我一起玩耍,那时我母亲尚在,我母亲不喜欢他。一天,奕䜣过来和我一起玩耍。母亲却异常的热情,让宫女们准备了丰盛的菜肴。在开饭前,母亲将我拉到一边,悄声告诉我,吃饭时筷子千万不要动桌上那盘鱼。为什么?我不解地问。别问那么多,记住妈妈的话就行了!母亲不耐烦地说。不,我抗议道。母亲盯着我,冷冷地说,为了你能顺利登上皇位,他必须死。母亲的话让我打了个冷战。开饭时,阿弟开心地坐在餐桌前,我忐忑不安,不敢直视母亲,只是死死盯着餐桌上的鱼,它冲着我张着阴森森的嘴巴。每当阿弟伸出筷子时,我的心就紧张地悬到嗓子眼。终于阿弟的筷子伸向那盘鱼,我急忙使劲踢了踢阿弟的脚,他收回筷狐疑地望着我,我向他使劲挤挤眼。这时我似乎感到母亲的目光如刀子一样刺在我身上。
突然一只黑猫跳到餐桌上,一口咬中盘中的鱼,在齐声的呵斥中它跳下就跑,甫到门口,只听“喵”的一声哀鸣,黑猫全身抽搐倒地而毙。众人皆瞠目结舌,一片慌乱。我抬头看到母亲脸色煞白,一脸的幽怨和绝望。
夜晚我昏昏睡去,朦胧中有人在亲吻我的额头,我揉揉
眼,是母亲。睡吧孩子,以后妈妈不在身边,要照顾好自己,母亲抚摸着我的脸温柔地说。她的眼睛湿湿的,一滴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到我的唇边,咸咸的,有点苦涩。我点点头,又昏昏睡去。那天发生的事情对于年幼的我来说不可能想的太多,我永远想不到这是母亲和我最后的诀别。
第二日凌晨,我在一片慌乱中被叫醒。母亲死了,她悬挂在房梁上,她穿着华丽的服饰,盛装而去。那年我九岁,阿弟七岁。
后来我被人带到静妃身边。她是六弟奕诉的母亲,我父亲宠爱的女人之一。我母亲也曾经是父亲最宠爱的女人。母亲本是旗人,但自小生长在苏州,她身上浸润了江南女子特有的灵秀柔媚。看惯了大大咧咧的北方女子,当看到柔情绰态的母亲,父亲便一见倾心。母亲在入宫一年后便被父亲封为贵妃,贵宠一时。后来,父亲又宠幸了静妃。母亲开始变得忧郁了,也许她太想独享这份爱,却无法改变。那时的母亲总爱在冷清的后宫里唱曲子,“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唱过母亲总是泪水盈盈依窗呆呆而立。我知道父亲心里依然深爱着她,在母亲下葬的时候,父亲涕泪纵横地给她送葬。在灵前,父亲含着泪用世界上最华丽的辞藻向天下称颂他深爱的美丽女人。
但我并不恨静妃。当我被带到静妃跟前时,她红着眼一把搂住了我,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香味,浓浓的、甜甜的,和母亲身上的味道一样。以后你就跟着我生活,我会像你的母亲一样疼你,静妃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柔声说。她把身边的阿弟拉了过来,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掌心,说,你们兄弟一定要和衷一心,友爱互助!我望着阿弟,阿弟一脸的兴奋,我攥紧他的手点点头。
二
在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和阿弟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养逸殿外。向晚的阳光将天边染成一片绚丽的金黄,殿前肃穆的石狮在余晖的斜照下竟然有了几分顾盼生辉的姿态。
父亲竟然来了,心情不错的他观看了我们弯弓竟射,并兴致勃勃地拿过弓箭,引弓而发,箭簇却无一中的。父亲摇摇头,把弓箭掷于地上,喃喃道,老了老了。我突然发现父亲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变白,一定是纷乱的国事让他操劳过度。孩子们,明日你们去南苑狩猎吧,我要看看谁打的猎物最多,谁是真正的勇士!父亲微笑地环视着我们朗声说。我们都欢呼起来。哥哥,我们明天比一比!六弟走过来跟我击了一掌。一阵微风吹过,有花的清香潜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愉悦地向六弟微微颔首。
我兴冲冲地赶去上书房向杜老师告假。杜老师听了竟然皱起了眉头,他放下手中的书,沉咐良久。他示意我附耳过去,对我轻声道,阿哥明日到围场中,只要静观他人骑射,千万不要发一枪一矢,并要严禁从人,不得捕杀任何动物。皇上如果问你为何,你就说正值春暖花开,鸟兽繁育的时节,不忍心伤害生命,更不想与诸位兄弟在弓马技艺上互相竞争。我大为不解,杜老师看着我不解的目光,微微一笑,说,阿哥若要按我的话去做,必能得到皇上欢心。忽然他脸色一凝,说,这关系你一生荣枯,一定要牢记勿忘。这时我想起了死去的母亲,我重重点点头。
第二天,当我赶到南苑,六弟及其他兄弟们早已到达。六弟骑一匹白马,一身劲装,格外精神,见我到来,冲我喊道,哥哥,还记得昨日之约吗。我哼了一声算作回应。一声唿哨,六弟和其他兄弟们策马呼啸而去。我从马上下来,坐于一棵苍松之下,并命令所有从者均下马以待,不得擅动。过了许久,诸弟相继喧哗而归。六弟看到我没有驱逐狩猎,很惊讶,问我原因,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答道,没有什么,今天不舒服,不敢驰逐。哥哥,莫非是腿疾复发,他问道。嗯,嗯,我含混地点点头。望着六弟关切的目光,我心中不由浮出一丝愧疚。
我们带着战利品到父亲跟前,独六弟收获猎物最多,父亲重重地夸奖了他,他骄傲地昂起头,一脸的自得。父亲看到两手空空的我,收去了笑容。迎着父亲质疑的目光,我不慌不忙地将杜老师教我的话说了出来。父亲眉头舒展开来,点点头,目光露出欣喜,他走过来,和蔼地轻轻拍拍我的肩,这才转身而去。
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六弟呆立在风中,我似乎听得到他心底的叹息。我知道我打败六弟了,但我并不开心。我抚摸着腰间的锐捷刀,想起我和六弟一起习武的情景。曾有一天我突然想,世间的刀法都是单打独斗的招式,假如我和六弟一起遇到敌人,如何互相配合共同御敌。我问老师世间是否有一套这样的刀法,老师摇摇头。我和六弟决定自己创制一套这样的刀法。经过我们潜心钻研,一遍遍的演练,终于大功告成。在一次父亲陪我们在房润轩读书的时候,我和六弟向父亲展示了我们创制的刀法,我们腾挪跳跃,心随意到,进退自如,将刀舞得密不透风。父亲大悦,并给这套刀法命名为“宝锷宣威”,分别赠给我和六弟两把宝刀,一曰锐捷,一曰白虹。我抽出锐捷刀,用手轻轻扶过刀面,刀冷如寒冰,有风掠过,薄如蝉翼的刀锋发出泠泠的颤吟。我想,也许我和六弟再也不会一起合练我们共同创制的十八式刀法了。
三
忽然一阵风吹来,桌上的奏折被风吹的呼啦作响。我感到有点凉,禁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安德海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过来,将一件大氅搭在我背上,并轻轻替我敲打后背。爷,喊御医来给您瞧瞧吧,安德海说。我摇摇头,并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我感觉太累了,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坐会。
桌上堆满了六弟和京中的大臣们请求我回銮的折子,可我真的不想回到北京了,我已无脸面去见我的臣民。去年,僧格林沁在通州大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彻底慌乱了,我决定要当逃兵,我可耻地丢下我的臣民,像一只丧家犬一样仓皇遁去。当船儿驶离圆明园时,岸边的宫女一声声高喊,安乐渡,安乐渡,凄凉的声音随着秋风一直在河面飘荡。这时,年仅五岁的儿子载淳用他稚嫩的声音跟着大家一起喊起来,我一把搂住他,泪水哗哗的流了出来,我想,从今以后在也没有什么安乐了。回首望一眼留在岸边慌乱的人群,渐行渐远的宫殿,我想起了杜若田,对不起杜老师,我没能成为他所盼望的帝王,却要踏上逃亡的路途,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我还清楚的记得我登上宝座的第一天,在乱哄哄中我被拥上皇位,当我端坐在太和殿高大的龙椅上,开始审视殿下大臣,无数张陌生的面孔,充斥了整个大殿。我突然无比紧张,但我透过密集的人群看到鹄立于工部尚书位置上的杜老师,他面容庄严肃穆,我的心立刻稳下来,感到一股坚定的力量注入我的体内。那时的我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我连下数道谕旨,征求各方意见。奏章雪片一般纷沓而至,我旰食宵衣地批阅,几乎忘掉了疲倦。但我批阅了这些奏折后,我震惊了,天下之纷乱已超出我的想象,在这些奏折里许多官员如实汇报了各地的实情,遍地都是灾荒、民乱、贪污,它们已经像瘟疫一样在帝国蔓延,所有的一切让我出离愤怒了。我眼前浮现的是军机大臣穆彰阿肥厚油腻的脸庞上永远堆砌的谄笑。这个无耻小人专以献媚父亲为业,他处处蒙蔽父亲,粉饰太平,堵塞言路,以致国事日趋动乱。“著、著、著,祖宗洪福臣之乐;是、是、是,皇上天恩臣无事。”这副对联是时人讽刺穆彰阿的,杜老师将在京城流传的这幅对联读给我听,他对穆彰阿之流的尸位素餐极其愤慨,对时局感到忧心忡忡。佞臣误国!我决定拿这个的家伙开刀,我开始等待机会。
第一个祭刀不是朝中的大臣,而只是一个小毛贼罢了,一个叫李沅发的农民。父亲刚刚去世的第二天,他造反的消息就从广西传到了北京。这个泥腿子带着数千人在湘、桂、黔三省流窜,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将整个西南搅得天翻地覆。我对不由对当地这些官员无能深深失望,我下了一道严厉的谕旨:若不能提李沅发的头来,我就要你们的头颅。
当李沅发被捕获的消息传来,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我下令立即将之槛发北京,我要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诏狱里,我见到这个造反的人。他是个瘦小干枯的男人,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当他见到我时,竟然挣扎着起来,我以为他要向我求饶。呸,昏君。他用力向我唾了一口,苍白的脸上满是愤怒。我不是昏君,我会证明给天下人的,我大声说。但我只看到他一脸的不屑。
我决定给予他最严厉的剐刑,我要让天下人知道,造反是没有好下场的。刑场设在宣武门的菜市场,我让安德海去到现场监督。安德海回来告诉我,李沅发被割了整整1560刀,直到最后一刀,他才死去,但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丝哀鸣。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曾经见过的宰羊情景,挂在案上哀鸣的山羊,白森森的骨骼,鲜红的肉,滴落的血液。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俯身呕吐起来,直到吐出了黄水。
终于一件事让我忍无可忍了。步军统领衙门巡逻时,在文渊阁大学士耆英门口捕获一行端可疑之人,经询问竟是一名唤丁光明天主教徒,受外国传教士之托前来拜访耆英。提起耆英,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耆英什么事都顺着穆彰阿之意,他在襄理广州事务时对洋人畏葸怕事,返京之前,竟然私自允诺英夷进驻广州城,亏得徐广缙和叶名琛态度强硬,并积极备战,才吓得英夷不敢进驻广州城。无计可施的英夷公使竟驾船北下,派人私自照会穆彰阿和业已返京的耆英,企图通过二人要求到北京谈判。我是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的,洋人也不过吃软怕硬之人辈罢了,正是穆彰阿他们的懦弱无能,一味地求和,才助长了洋鬼子的气焰,我决定立即革除他们,以儆告天下。
翌日,我颁布了亲自书写的长达千言的朱谕,痛斥穆彰阿、耆英无能误国的行径,罗列了他们的罪状,并立下励志图新的誓言。那一天,整个北京城轰动了,人们争相传诵我的诏书。许多老臣热泪盈眶,他们为大清王朝即将出现一个年轻英明的君主而欢欣鼓舞。
罢黜了穆彰阿,革去了耆英。整个寰宇终于一片清净!
那一夜,我睡得无比踏实。
四
但我盼的天下太平并没有到来。高悬在北京城楼上李沅发的头颅还未风干,但我又很快接到一个接一个关于广西叛乱的奏报。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些刁民都不怕死吗?我派出了我信任的将领去剿灭叛乱,但局势越来越糟,战场失利的消息频频传来,贼越杀越多。
我决定委派军机大臣大臣塞尚阿担当重任,我慨然掏出皇室的私房钱用于军费。在出发前,我召开了隆重的誓师大会。那一天,七月的骄阳似火,树梢没有一丝的风,旗帜无力地垂着,士兵们无精打采地看着远方,漫长的官道消失在远处地气的氤氲中。汗流浃背的我站在队伍前面,亲授给塞阿尚一把神锋必胜刀,望着在黑压压的队伍大声他们告诉我的决心,我等待着他们凯旋归来。我要效仿乾隆爷赐遏必隆故事,我渴望获得成功!塞尚阿从我手中接过宝刀,他回答的语气并不坚决,他总在躲避我的目光,这让我心中有点不快。在我的注目下队伍踢踢踏踏的向南方开拔了,一群乌鸦嘎嘎地尖叫着投向远处的灌木丛。就在塞尚阿赴广西不久,叛贼便攻克永安。此时,我方知道这个冒出来的对手只不过是一个连续十七年都没考上秀才的人,据说还有一个烧炭的文盲。面对这样一撮乌合之众,塞尚阿如此不堪,昔日在我面谈起军事总是高谈阔论,谁知不过银样镴枪头而已,这让我极其愤怒。塞尚阿,你滚回来吧,只有杀掉你方解我心中之恨。
李星沅不行,塞尚阿不行,徐广缙也不行,南方的局面越发不可控制了。北方黄河又决口了,浩浩汤汤的黄水淹没了山东和江苏。大片良田淹没,百姓流离失所,地方官员隐瞒荒情,下拨的赈灾款项被侵占挪用,百姓怨声载道。短短的时间内,我忧心如焚,嘴上生出了许多燎泡。这时杜老师主动请缨去灾区调查解决,望着他衰弱的身躯,我摇摇头,但随即又点点头。是啊,不让杜老师去,可谁去又能让我放心呢?
老师,此去你一定要善自珍重身体!南方局势日蹙,而今北方黄河又有水患,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叹息道。
放心吧,老臣此去一定会稳定灾区情况,杜绝民变的发生,杜老师坚定地说。现在大不必过于慌乱,目前重中之重能稳固北方,南方之事,容后徐图之,杜老师宽慰我说。
然而,我没想到这竟然是我们师徒最后一次交谈。旬余,噩耗传来,杜老师因操劳过度病故!接到消息,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如同有人抽走我身上的筋骨。以后还有谁能与我赞襄帷幄,谁还能与我分忧解难,谁还能与我谠论直言?在杜老师的灵前我失声痛哭,我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孤独。
南方的局势在急剧恶化。南京失陷了!那个连秀才也考不上的洪火秀在南京城装模作样地登基做了皇帝。在听闻这个消息后,我呆呆地坐在龙椅上,望着惊慌失措的大臣,高高在上的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无助和孤单,难道祖宗创下的基业要毁于我的手中么?我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我想起了五弟奕誴。奕誴性格顽劣,不爱读书,行事荒唐,父亲讨厌他,就像讨厌他那个整日咋咋呼呼粗疏无礼的母亲。父亲把他降为醇郡王,但他却不为意。他喜欢喝酒,酒量很大。据说他经常摆上丰盛的酒席邀人喝酒,但他却从不让人动箸,只能饮酒终席。若有人饥饿难耐,向他索取食物,他会送上辣椒馅做的包子,辣的此人乱跳,他则哈哈大笑。天热时,他经常光着膀子在外边乘凉,摇着蒲扇,盘腿大坐和人摆龙门。一到冬天,他常常一个人裹着老羊皮袄去“大酒缸”跟轿夫脚夫一起喝二锅头。我以前很是瞧不起他,认为他不求上进,但现在多么羡慕他过得逍遥痛快,无忧无虑。
唉,自登基以来,我励精图治,未敢有一天的懈怠,不分昼夜批阅奏章,靖乱时要权给权,粮钱总是如数划拨,我从不吝啬,甚至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以助军费,你们有功我重重赏赐,可谓赏罚分明,我已经竭我所能,但局势却越来越糟,是你们辜负了我啊!我望着殿下这群大臣,心中恨恨想。
此时,我真想放下肩上负荷的一切,像五弟过一种身外事不关心自有天公管的自在生活,多好啊!可是杜老师对我的期望言犹在耳,他逝去的眼神依然在远处不停地注视着我,让我的灵魂不安。
五
南方战火如荼。战败,失地,奏报雪片似的堆满了桌案,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暴跳,我大骂,但均无济于事。
危险终于开始向京城逼近。一支仅二万余人的长毛匪军突然越过黄河,打破我数万军队的围追堵截,一路攻城拔寨,直扑到了直隶。流言开始在京城流传,说他们已经打到了不远的定州。京城内开始骚动,一些官员开始请假,企图离京避祸,更有甚者,不告而辞。难道我要重蹈崇祯的覆辙吗?我真的不甘心。我紧急召开了御前会议,商议对策。但各位大臣早已吓得失魂落魄,有的甚至哭了起来。哭什么,还不想想办法如何对付来敌!我厉声斥道。这时,一些大臣收住泪水,开始交头接耳,有人说干脆迁都回盛京,有人说不如迁都西安,还有人说赶紧下诏各省前来勤王,闭城待援,其余皆伏地嗫嚅不语。我厌恶地望着他们,心中倒激起了我悲壮之气,把心一横,说:与其等待敌军的攻打,不如主动出击,毕其功于一役,胜败在此一举!
科尔沁郡王僧格林素来忠诚,骁勇善战,那就由他将带领我大清最勇猛的骑兵出击吧。出发的那天,秋风萧杀,黄叶翻飞。僧格林沁从我的手中接过宝刀,转身将刀高高举起,他大声吼道:杀敌,杀敌!肃立的骑兵们也齐声大喊,杀敌之声响遏云霄。在呐喊声中,铁骑铮铮而去,猎猎征旗很快消失在扬起的漫天征尘里。
僧格林沁果然不负我望,三个月后他加急送来了红旗捷报,入侵的队伍全部被歼灭了,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河北一律肃清,京城已经无虞了。在盛大的庆功宴上,我开怀畅饮,那一天我彻底地喝醉了!南方战事随他去吧,反正还有曾国藩呢。大不了划江而治,偏安一方也罢!
那天晚上我没有照例批阅奏折,我对身边侍奉的懿妃那拉氏说,我累了,你替我把奏折拟了吧!然后我自顾倒床睡去。懿妃对政事颇有见解,字也写得圆润清秀,我很是放心。
朦胧间,我步入了一个山谷,烂漫的山花,淙淙的溪水,漫天飞舞的蝴蝶,让我心旷神怡。溪水对面有一个浣发的姑娘,一袭白衣,长发依依。我轻轻走上前,欲待开口,只见她猛地撩开长发,却是一个血淋淋的骷颅,他冲我伸出白森森的手臂喊道,昏君,还我命来。我大惊转身欲跑,可腿如灌铅,却难以移动。这时,六弟突然出现,他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开始向远处跑去,前面出现一个巍峨的宫殿,我冲进去,宫殿上坐着一个戴着高大皇冠的人,他怀里搂着一个妖冶的女人,那女人正在喂他吃酒,我仔细看时却是懿贵妃。他指着我哈哈大笑说,整个天下将是我的了,你的女人也是我的了!我大怒,正想冲上去,呼啦啦拥过来许多红衣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向我扑来。我开始发足奔逃,我向山顶逃去,山顶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他缓缓站起身,发出刺耳的尖笑,哈哈哈,你终于来了,你将会和我一样是亡国之君了!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鲜红的舌头垂下来。我不是亡国之君,我不会像你崇祯,我不会将自己吊死的,我大声说。你会的,他说着冲过来企图将我往悬崖下拉,我拼命挣扎……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吧!我睁开眼,懿妃轻轻为我擦拭脸上的汗水,问道。我点点头。灯光下,懿妃坚挺的乳房半露,肌肤像雪一样,真的好迷人。当她看到我炽热的目光,她眼光开始迷离,她俯下身子开始吻我,我的身体兴奋起来。我翻身而起,撕掉她身上的衣物,猛地进入她的身体。她的身躯开始悸动,舌尖沁凉,从她身体里浮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我却突然身体一抖,一泄如注,瘫软下来,怎么都无法重整旗鼓。懿妃失望地望着我,一脸的幽怨。我懊恼地闭上眼,唉,我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好失败,国事的危局我无力扭转,难道连身体也不行了!
六
晚膳后,懿妃来了。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劝我顺应京中大臣的意愿,早日回銮。我有点不耐烦了,她竟然不顾我身体的不适,越来越多的干预政事,她対权欲的渴望和野心在急剧膨胀,这个强势的女人,开始让我有点后怕。我忽然想起几日前御前大臣肃顺有意无意向我讲起的“钩弋故事”:汉武帝非常喜爱儿子弗陵,但恐怕儿子年幼,生母赵婕妤弄权,便一尺白绫赐死了赵婕妤。我知道肃顺的意思,但我不忍心,她毕竟是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我更不想让年幼的儿子载淳便失去母亲,不想让他和我一样过早地品味失去亲人的孤单。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夏日的午后,天气燠热,心情烦闷的我漫步在圆明园湖畔。湖面荷叶亭亭,鱼戏其间;湖畔杨柳依依,鸟啼枝端。但南方的战事让我忧心忡忡,我却无心观景。
“艳阳天,艳阳天,桃花似火柳如烟,又早画梁间,对对飞春燕,女儿泪涟,女儿泪涟,奴今十八正华年,空对好春光,谁与奴做伴,谁与奴做伴……”
忽然,湖面传来一阵歌声,声音无比的柔媚,我心中一荡,急忙觅声寻去,只见荷叶分处,荡出一叶小舟。小舟上坐着一个青衫的小姑娘,一双纤细白嫩的脚丫撩着湖水。这时她停止歌唱,笑盈盈地望着我,就像一朵盛开的兰花。
在那天晚上我临幸了她,并封她为兰贵人。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她故意引起我注意的,她的心思太过缜密了。我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和她在一起让我感到心累,无法放松。我开始无比的思念一个叫曹娥子的女人。
曹娥子是安德海从外边为我偷偷带进宫的女人。她娇小玲珑,特别一双纤足,纤小光滑,凝若玉脂,让我为之着谜,我经常疯狂地捧着它亲吻。我让天下最好的工匠她做了双鞋子,用最好的软玉做鞋底,鞋里缝进最名贵的香料,鞋面缀上了来自西洋昂贵的珍珠。她很喜欢,欢天喜地的穿上它,翩翩起舞,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她从未把我当做皇上,从不打听政事,也不向我提什么要求。她好像从未有过忧愁,总是笑嘻嘻的,在我身边她总是腻着我,像一只温柔的小猫。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无拘无束,轻松愉悦。一有时间我就偷偷往她这儿跑,和她一起欢愉。常常我们会一起疯狂地做爱,我们互相亲吻着对方的身体,我们不停地变换姿势,我们相拥在一起奔向快乐的巅峰。每次激情过后,我亲吻着蜷在我怀里的她,想,如果时光可以永远这样定格多好啊!可是不久后,这个可怜的女人竟蹊跷地掉进湖里淹死了。我有理由相信,这一定是引起了那个最初的兰贵人,现在懿妃的嫉恨,是她谋划害死了我心爱的女人。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我耳边响起起佛经中的这句活。我又想起了陀罗春。她是和曹娥子一起被偷偷送进宫的。我见到她时,她举起一把剪刀,对住自己的脖子,说,你不要强迫我,否则我就以死相殉,我的身体只属于我的爱人。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我说。没有人可以替代他的,他是我的唯一!她的声音低柔下来,眼神充满了柔情。我会耐心等待,直到你爱上我的那一天,我说。后来我经常到她的住所去看她,慢慢地她和我熟稔起来,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交谈。她向我讲述她老家的趣事,以及和他去世丈夫的所有过往,我总是认真地倾听,她说到高兴事时,我就微微地笑;她说到伤心事时,我也皱起眉头同她一起叹息。虽然你拥有天下,但你看起来并不快乐,一天她对我说。嗯,我点点头。你现在爱上我吗?我问。一生只爱一个人,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了,下辈子你不做皇帝时也许我会爱上你,她认真地说。在我逃离圆明园的时候,她拒绝和我一起乘船离开。她穿着一袭红衣,鲜红绚烂,像一朵绽放的曼陀罗花。站在岸边她对我微微地笑,说,如果有缘,来生我们再见。说完她纵身一跃,消失在在浩淼的烟波中。“彼岸花,彼岸花,多少烟花事,尽付风雨间。多少尘间梦,尽随水东转……”是谁唱起的哀婉歌子,一直还在我的心里飘荡。
七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咳出的血丝也越来越多。每次剧烈的咳嗽都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我反倒很平静,我没有责骂他们。我喝了点冰糖雪梨水,感觉喉咙不那么干涩了。我打起精神看了一会奏章,奕䜣在奏报中称曾国藩已攻克安庆,我军已进入战略进攻的态势,首都秩序井然,外国公使亦能遵守规制,希望圣驾早日返京。我感觉压在心中的块垒稍纾,却又深深感到内疚。六弟呀,我有负于你!
当年在静妃归天之际,六弟为了让母亲愉快地走完最后一程,争取她梦寐以求的名分,他授意吏部上奏为静妃求皇太后的封号。静妃这些年对我视同亲生,我也奉之如亲生母亲一样,给予这个封号原无可厚分,但我想到自己还尚未有子,而他的母亲却是皇太后,难道六弟别有所图?我不由得心生狐疑。在静妃走后,我以礼仪多有疏失之名下旨解除了六弟的一切职务,将他逐出权力中心之外。
我不知道那几年他心情如何,是否怨恨于我。在去年逃离京城的时候,我彷徨不知所措,我想到了六弟。在圆明园我诏见了他,六弟见了我就要磕头,我拉住了他,让他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吃了许多酒,一起回忆了小时候的快乐。你自己多保重吧,京城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我说。哥哥,等我把一切处理妥帖,再迎你回来,他坚定地说。分别之时,我们握住了彼此的手,伤感又让我们的眼睛湿润了。后来我常常想,也许我不该当这个皇帝,而应该是他。
那天我精神很好,在中午我点了好多我最爱吃的菜肴,也喝了一点酒。我又让安德海在如意洲的一片云去安排一场夜戏。
夜幕降临了,矗立在水面的戏台灯火辉煌。风在湖面掠过,湖水便一漾一漾地荡向远方。自从北狩以来,我愈发喜欢听戏了。那高高的戏台就是人生,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我坐在台下看戏,看的便是自己,那一声声的咏叹,不就是我对人生的喟息吗。
“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生天……”台上一个老生咿咿呀呀地唱着。他苍老的声音让我感到有点悲凉。我抬头望望浩瀚的天空,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陨落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我叹口气,我知道,也许我的人生马上就如今晚的大戏一样就要谢幕了。
翌日,我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躺倒了。在半醒半梦间,我不断地追忆前尘往事,我记起了许多的人和事,记起来许多快乐和忧伤!
子夜我从追忆中醒来,我的睡榻前围满了人,长久的等待让他们显得无比的疲惫和焦虑,我歉意地向他们点点头。我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他们在等待我最后的谕旨,也在等待他们的命运。
“立载淳为皇太子,载垣、端华、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佑你们尽心辅佐幼主,一切事务你们看着办理吧。”
说完这些话,业已耗尽了我身体的力量,我闭上了眼睛,我发现我的身体轻轻浮起来,就像一缕轻烟,我看到了母亲,她在天上微笑着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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