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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小说)

茧(小说)

作者: 慎行江哥 | 来源:发表于2019-02-09 05:03 被阅读0次

    多少年之后,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初春的早晨。那时的她就像一只刚刚羽化的蝴蝶,扇动着稚嫩的羽翼,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许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她轻快地穿行在乡间的小路上。田野上是一望无际碧绿的麦苗。路边盛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这时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无数白色的蝴蝶突然翩然而至,它们扇动薄薄的羽翼漫天飞舞,充斥了整个原野。她长久伫立,惊喜地凝视着,然后张开双臂,突然感觉自己仿佛也是一只蝴蝶,飞翔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之上。许多年了,这一切还经常走进她的梦境,可是在梦里无论她怎么挣扎却总也飞不动。汗涔涔的她从梦中醒来,望着无边的沉沉黑暗,她感觉自己其实就是一只蛹,被坚硬的茧层层包裹,许多年来徒然无劳地挣扎着。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从当初无数男孩偷偷看她的目光里她可以读出来,那时她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情愫,是激动?是羞涩?她自己也说不出。那时的她总是不动声色,将泛起的一点点的涟漪偷偷收藏起来。是啊,这又能给谁倾诉呢?爹是乡干部,平时板着脸,不苟言笑,对她很严厉,她从小就怕爹。亲娘死的早,现在的娘是继母,对她还可以,但她在心里总觉着很陌生。爹很疼她。中学毕业后,爹给她弄个指标,于是她成了一名教师。每天她骑着爹给买的崭新的飞鸽自行车,戴着爹买的亮晶晶的上海牌手表,穿梭于几个村庄之间上下班。每当路过村庄时,她总能感觉到村口聚着的男孩们眼睛里迸射出的灼人的目光,当然还有女孩子们羡慕的目光,这时她感到脸热热的,便低了头,在无数追随的目光里慌慌而逃。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给大妮找个对象了。一次她听到娘悄悄对爹说。爹沉咐良久,点点头。她心里突突的乱跳,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媒人很快踏破了她家的门槛,但很多都被爹回绝了。别弄些腌臜巴拉的糊弄我,得找个门当户对,条件好的,能对得起我闺女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媒人说。

    伟是她见面的第几个男孩,她已记不清了。他是她以后几年里永远的痛,但又能怪谁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面容已经逐渐变得模糊了,对于他的回忆只留下他离开时晃动的背影。伟是一个同事介绍的。伟走进屋子到时候,她竟然很紧张,慌乱的看了一眼,心里不免有点失望。伟个子不高,穿一身运动服,脚蹬雪白的回力球鞋,倒显得很精神。等到她终于鼓足勇气打算认真打量一下,她抬起头看到一张厚实的脸庞,他露出洁白而干净的牙齿,冲她咧嘴笑了笑。她突然对他有点好感了。她是个不善表达的女孩。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她基本只是静静的听,偶尔问一句。很快她对伟有了初步了解。伟的父亲是信用社领导。高中毕业后父亲安排他去银行上班,但他拒绝了,他去学校做了代课教师。他说他喜欢孩子,喜欢教师清净的工作。说到这儿时,他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伟走后同事拉住她的手笑着说,你看咋样,人还不赖吧。人家对你可是一百个满意呢。她点点头,忽然她眼前浮现出爹板着的面孔,便低声说,我回家商量商量吧。回到家后,她张张了几回嘴,但什么都没说。不知为什么,她怕一张口,就遭到爹斩钉截铁的否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竟然大着胆子瞒着爹和伟悄悄地交往了。

    在哪段日子是她最快乐的时光,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恋爱,让她第一次是唯一的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依恋之情。每逢星期天,伟都要约她一起去县城玩耍。他们最常去的是响河河畔,这是县城年轻人谈恋爱最常去的地方。河畔垂柳依依,绿草茵茵,河水清澈见底。她最喜欢在暖暖的阳光下,坐在草坪上,偎依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讲他小时候和学生时代的趣事,有时她也讲述自己小时候把味精当白糖等如何贪吃的趣事告诉他。他这时就会微微的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电影院也是他们常去的地方。第一次走进影院,电影已经开始,里面光线灰暗,她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走起来有点踉跄,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她的手,是伟,她轻轻挣了一下,伟的手很有力,攥的有点疼,但她却不想挣脱,这时她感到自己的手黏黏的,微微有点汗。电影是什么名字已经忘掉了,她只记得影院门口的宣传画上画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她进影院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进去。这是一部很烂的片子,她最终不知道它在讲述什么,伟好像也是心不在焉,眼睛闪烁,不停地偷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影片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开始接吻。伟突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偷偷向四周看了一下,她感到自己脸开始热的发烫,她用手轻轻掐了他大腿一下,伟得意的笑了。

    爹最终还是知道这件事。她惶惶然站在爹的面前,爹没有发脾气,只是平静地询问了伟家里的情况,说,改天让他来家,让我和你娘看看吧。她告诉伟爹的话,他爽快的答应了。

    那天她们正在地里种玉米,伟提了水果和点心来了。娘说,先回家坐吧。婶,别客气,伟说,先干活吧。说完抢过头就干起来。他动作看起来很笨拙,一会便出了一头汗。她在一边看着吃吃地笑,递过手绢,说,擦擦吧。伟接过擦了两把,有点羞涩地笑笑说,俺在家没干过农活。

    午饭的时候,爹也回来了,娘炒了几个菜。爹在席间详细地问了伟家里很多事情,看得出伟很拘谨,他总是低着头回答,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饭后,一家人到屋后乘凉休息。她家屋后是一片空地,稀稀疏疏的种了几棵梧桐树。爹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看着远方,好像在思索什么。伟依然很局促,坐在旁边东瞅瞅西瞧瞧,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空气好像凝滞了一般,只有从村子上空偶尔飘来几声悠长的哞哞牛的叫声。

    咦,这塑料筒怎么套上去的呢?伟突然打破寂静,指着眼前的树似乎很惊奇地说。为了防止牛羊啃食树皮,爹在种树苗的时候给它们都套上了一截浇水用的塑料水管,现在树长大了变粗了,水管还牢牢地套在树身上,依然忠诚地守护着树儿。她扑哧笑了,说,傻瓜,当然是种树苗的时候套上的,现在树这么大这么粗谁也套不上呀!。伟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嘿地笑了。她偷偷瞥了爹一眼,她发现爹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沉的。她的心猛地一沉。

    吃晚饭的时候,她的心有点惴惴不安,不敢看爹,只是埋头往嘴里扒饭。吃过饭,爹点起一支烟卷,深深吸了一口,喊住往屋外走的她,说,大妮,这个人我没相中,我坚决不同意你们处对象。我看小伙挺好呀,人老实,家境也不错,正拾掇碗筷的母亲小声嘟囔着说。你懂什么,爹厉声呵斥母亲道,老实有什么用,在社会上是要吃亏的,连浇水管怎么套树上的简单问题都反应不过来,这也太老实了。她默默地转身回到自已房间里,将头埋进被子里,泪流不止。

    就这样她和伟分手了。在后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变得沉默寡言,后来陆续见了几个男人,由于她不咸不淡的态度,最终都无疾而终。后来给她介绍对象的人逐渐少了,当有人想给她提亲时,人们总摇头说,她眼光太高,想吃这个大鱼怕要扎嘴哩!

    时间过得真快,眼瞅着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十里八村哪有这么大的闺女还没出嫁呢,爹急了。这时爹已经退休了,退休后的爹少了以前的傲气,这事让他觉得颜面过不得去,便常常低了头央人做媒。但哪里去找年龄相仿的呢,年龄差不多的大都结婚生子了。爹便整日叹气。看着愁眉苦脸的爹,她心里对爹的埋怨便消散得无影踪了。

    人的生命轻微如树上的叶子,一阵秋风便落了。爹本来身体挺好,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便击倒了他。弥留之际,爹拉着她的手,伤感而内疚地说,妮呀,爹对不住你,我惟一放不下的还是你的婚姻大事呀!她握着爹冰凉的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爹下葬了。在杂乱的鞭炮和哀哀的唢呐声中,她抬起朦胧的泪眼,躺在棺木中的爹被缓缓放进挖好的土坑里。燃起的纸灰如同黑色的蝴蝶漫天乱舞。一群麻雀惊叫着扑啦啦飞向远方。

    在爹去世不久,她便做出一个另大家吃惊的举动。她公开征婚了。条件很简单,男人,年龄相仿,婚否不计。她铁了心要把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嫁出去。

    有人向她介绍了强。强是县棉麻厂下岗职工,在县城有两间房,平时给他姐姐在蔬菜批发市场帮忙。有过短暂婚史,结婚两个月,女人同另一个男人走了,从此杳无音信。你看行吗,介绍人小心翼翼地问她。嗯,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滴血。

    强是个白白胖胖的男人,中等个,长相还过得去。接下来的一切就索然无味了,见面,订婚,结婚。

    结婚的第一个晚上,她闭上眼一动不动,任凭强进入她的身体,没有快感只有丝丝的疼痛,当强用肥厚的嘴唇试图亲吻她的唇时,她把头扭向了一边。

    强是木讷的人,不喝酒不抽烟,也不赌博。强对她很好,强做饭刷锅洗衣服什么都做,从不舍得让她干活。但她对强毫无感觉,就像熟悉的陌生人。

    不久她怀孕了,生下了儿子。她把整个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她很少与强过夫妻生活。夜晚,强从床的另一头爬过来,用手摸她,她推开强的手,不耐烦地说,去,我没这个心情。强默默地缩了回去。夜半,她准备起身给儿子沏奶。她听到床头悉悉所所的声音,她打开灯,发现强竟然在用手撸。这时强吓得停止动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慌忙钻进被窝,一动不动。她十分恶心地看了一眼紧紧蒙着头的强,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这个男人了。

    自从有了儿子,花销开始大了起来。光靠她的工资有点捉襟见肘了。强经常给他姐姐帮忙,但姐姐给的报酬很少,她不让他去,可是姐姐一打电话强依然跑去帮忙。她愈发觉得强是个窝囊的男人。

    一天,正在洗头的强喊她帮忙倒点热水冲头。她从煤炉上随手掂起热水壶,没有试试水温,直接把水往满头肥皂泡的强头上倒去,只听得“嗷”地一声,强跳了起来。你想烫死我呀,强惊恐地望着她说。这时她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快感,一种虐待的快感。她呵呵地笑了。她望着强,看到他眼里充满了幽怨。

    晚饭时,她对强说,孩子一天天大了,光靠我的工资怎么生活,你出去打工吧,我在家照顾孩子。强点点头。不能给孩子挣个楼房钱就不要回来了,她望着这个男人冷冷地说。她看到强身体一抖,他的眼神一下暗淡下来。突然她觉得自已有点太残忍了。望着眼前这这弱懦的男人,她多希望他能爆发。可是他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强出去打工了,每过段时间就会按时汇款过来。她的生活很是规律,除了上班就是接送孩子上学。她很少想起强,似乎生命中压根没有这个人存在过,只有在接到汇款的时候,她才会意识到强的存在。有时强打来电话,她也懒得去接,即便接了也是三言两语就挂掉了。

    她去学校接儿子,看到门口神情黯然的儿子。你怎么了,不开心吗?她问。儿子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这时,有个孩子喊着爸爸,欢快地向一个男人跑去,那个男人张开双臂抱住了孩子,并高高举起放在自己肩膀上。儿子眼巴巴地望那个在爸爸肩上手舞足蹈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她心头一酸,拉起儿子匆匆而去。

    晚上,拾掇好一切,她去喊看电视的儿子睡觉。儿子在看《爸爸去哪儿》,她看到儿子眼睛里充满了泪花。你怎么哭了,她走上柔声问道。我想爸爸,儿子抽泣着低声说。她一把搂住儿子,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夜深了,她闭上眼,过往的一切纷沓而至。她似乎看到了一只蛹在厚重的茧里痛苦地挣扎。

    她叹了口气,她起身亲了亲蜷缩在身边儿子的脸,在梦中的儿子不知道在呢喃着什么。她决定明天给强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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