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奇妙的宴会。没有人说得清这饭局的性质、目的、意义。
参加宴会的人,有的是为了见三十年前的老连长,有的是为了给自己新收的小弟长脸面,有的是为了在退休前再体验一把当领导的快感。
那时我和老丁到宁波出差,得知公司副总裁王总在也在这儿。出于对上级的尊重,老丁拨通了王总跟班儿老赵的电话。
老赵很热情,邀请老丁参加自己老部下设的晚宴。他和老丁在部队时就很熟。后来两人相隔五年转业到同一家国企。
老丁在部队是指导员,转业到国企后当了大头兵,这一当就是十五年。老赵比老丁强一点点,混了个部门副职。
单位里,他们这样的人,属于不得志的。自古英雄惜英雄。如果说一般英雄间的怜惜有二两,那么不得志英雄之间的顾怜就有半斤。而自认为不得志英雄之间的垂怜,至少得八两。
为了这八两,老丁愉快地答应参加饭局。
我最不喜欢应酬。因为我是个小头兵。每次只能坐在靠门的位置,而且要随时保持警惕,眼观六路。一观领导夹菜。领导夹菜时千万不能转桌。不然,饭桌上错转半圈,办公桌上可能要多转一百圈。二观领导吃菜。领导吃菜时要密切观察他的表情。如果他眉头紧皱,就要赶快把这道菜从领导面前转离,以便他夹别的菜。三观领导吸烟。不能让领导的烟灭掉太久,也不可让领导一根接一根地抽。领导吸完最后一口,会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将过了肺的烟气缓缓吐出。从烟气吐尽那一刻起,我会在心中默数七七四十九个数,然后重新给领导点上一支。
这四十九个数,一个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多一个,会让领导等得心急,少一个,会显得你过分讨好。毕竟,吸烟有害健康,得让领导的肺有个回血时间。四观领导喝水。刚到单位时,我跟部门领导老宋一起请营销部的领导老于吃饭。老于也爱打王者荣耀,我们一块玩过几次。从那以后老于见到我总显得很亲切,时不时拍拍我的肩膀。因此,我自以为跟老于很熟。饭桌上,老于拿酒在桌子上磕一下,喊“小王”,并用眼神示意我干杯。我赶紧举杯,把酒干掉。过了一会儿,老于又举起茶杯,喊“小王”,然后喝了一大口茶。我二话不说,举起茶杯在桌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把茶干掉。老宋小声说“倒水,倒水。”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倒水。五观领导喝酒。领导杯里的酒,如果每次都喝干,说明他酒兴正浓。要保证酒的供应。如果瓶里的酒不多了,要赶紧叫服务员再开一瓶。六观领导眼神。领导的眼神开始迷离,说明他不能再喝了。尤其是有大领导在的时候,小领导不好意思不喝。此时,主动替小领导挡酒,就会显得格外有眼力架。县官不如现管,直属领导更能影响你的利益。
但这次饭局上可以省去眼观六路的精力。一来饭局上没有我的直属领导,二来大领导王总马上就要退休。怀着轻松的看热闹心情,我也准备参加宴会。
我和老丁都离过婚,每个月都要拿出工资的三成当作抚养费。都说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对没结过婚的单身汉而言确实如此。而离异后的单身生活,却是另一番景象。
除了抚养费,还要留出一笔预算,用于和小孩建立良好的亲子关系。孩子在母亲的控制下,会时常听到父亲的种种“恶行”。于是做父亲的,不敢跟小孩讲道理,只能讲感情。说是一味地顺从加讨好也毫不夸张。自己吃饭时连一个凉菜都舍不得点,带小孩吃饭却一口气点四五个。不考虑能否吃完,只求孩子高兴。哪怕这高兴只存在于点菜的那一刻。
两个在孩子面前大方无比的离异父亲,谁也不嘲笑谁囊中羞涩。我和老丁在陌生的城市骑了十几公里单车,只为省下几十块的打车钱。
到了饭店,王总问:“你们俩怎么来的?”
老丁难为情地看我一眼,我赶紧抢答:“坐高铁来的。”老丁以为王总是问我们怎么来饭店的,还好我读懂了领导的话。领导是问我俩怎么来宁波的。
“咋不坐飞机?高铁七八个小时,多遭罪啊。”
这话又使我和老丁被尴尬笼罩。我们不坐飞机,是因为机场大巴公司不报销。一张票六十,来回四趟要二百四。坐高铁就可以省下这笔钱。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够带孩子玩一天的。
这回老丁没有看我,直接答道:“我们不经常出差,不知道公司允许坐飞机。”
其实王总就是随意问问,并不关心我们到底坐什么来的。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边聊边喝酒。
这饭局,说不清谁是主角。能看出有好几个人都要争着当主角。这其中王总争得最为用力。
王总要退休了,他那指点江山的冲动犹如炉中余灰,不时冒出火星。
“钱总,你们公司多少人啊?”王总舌头有点发硬。钱总经营一家咨询公司。老赵在部队时带过的新兵张强,转业后历练二十多年,学成一身本领,投到钱总门下。钱总是张强叫来做主陪的。
“公司刚起步,目前十几个人。”
“十几个人,还不顶我们公司一个部门呢。”王总喝得有点嗨,乎忘记了宾主身份。
钱总没有接话,因为钱总的企业是咨询公司,不比人数,只比人才。钱总只招精英。就拿张强来说吧,年薪八十万,比王总三年的工资还多。
“做企业,黑道白道都得有人,不然是挣不到钱的。我们公司在全国各地的黑道上,都认识顶级大哥。只要一个电话,没有我们摆不平的事。我们的货,没人敢扣,我们的人,没人敢……”王总每次谈生意,都要重复这段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时间久了,自己也就慢慢信了。每次说这段话,他都发现不了自己是在吹牛。
“站住,服务员,把这汤送到我们屋。”
门外传来一个蛮横的声音。大家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光着膀子,胸前纹着龙戴着大金链子的光头,目露凶光,看着服务员,他那金链子有拇指粗细。服务员停在我们包间门口,怯生生地望向屋内。
看到这一幕,王总把正要说出口的“欺负”二字咽了回去。他的酒也仿佛醒了一大半,对服务员说,“给他们先上吧,谁先喝都一样。”边说边陪笑。
钱总把钥匙缀取下来,递给张强。张强拿了钥匙缀出去和光头耳语几句,那光头便一声不响地走了。那碗汤,还是上给了我们。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钱总的钥匙缀到底什么来头,竟有那么大的威慑。
这真是一场奇妙的宴会,可惜我只是个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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