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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系列(1)选择与认命——葛薇龙的悲情人生路

张爱玲系列(1)选择与认命——葛薇龙的悲情人生路

作者: 谌洪果 | 来源:发表于2018-07-25 15:26 被阅读85次

        张爱玲说过,“对悲剧、英雄和大时代,我没有什么能力掌握。”所以她的作品着眼于普通人的生活。然而,在这里,我们需要厘清张爱玲对“悲剧”的用法。在她看来,所谓悲剧,是指因为某种宏大的抱负、英雄的情结,而激发出来的回肠荡气的感染力。张爱玲是不喜欢这种神圣感动的。但她并没有因此否认悲剧蕴含的一个基本内核,即悲剧源于人的选择所带来的冲突。这种冲突的重点不在于那种泾渭分明的好人与坏人之间的冲突,而是普通人之间因为人性的自私、盲目等而带来的冲突;这种冲突主要也不在于外在的纷争、尔虞我诈,而更多的在于内心的紧张,尤其是自省。悲剧精神带有多大的崇高性,取决于这种内省程度有多深,比如哈姆雷特对于“to be or not to be”的天人之问。尽管张爱玲不大关心崇高主题,但她的作品,却更敏感精细地切入了悲剧之所以引发冲突的“选择”母题,也就是人的选择之困、选择之痛,以及选择之自由或无奈。

        在张爱玲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第一炉香》中,女主角葛薇龙就典型体现了一个普通人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如何选择与被选择的经历。从上海到殖民地香港读书的葛薇龙,寻求姑母帮助,寄人篱下,一步步沉迷于纸醉金迷的交际生活。她渴望爱,向往美好前程,却终究不得不接受现实,校正自己的处世之道和人生定位,嫁给了混血浪荡公子乔琪乔。她沦为被利用的工具,过着“为梁太太弄人,为乔琪乔弄钱”的生活。

        从性格上看,薇龙很有主见,富有心机,既好强又隐忍。每一次人生的重大关口,她都以某种“既清醒又自欺的心态”,做出对自己而言利益最大化的选择。第一次选择,父母因为经济所迫要回上海,她坚持留下来完成学业,瞒着家人来找与她父亲充满仇怨的姑母。在受到冷遇、抢白、羞辱后,她流冰凉的泪,想打退堂鼓,转而又想,“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于是坦然问姑姑要钱,并说,姑姑宽宏大量,你们上辈人的事,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尽管她发现姑母的交际花生活确实名声不好,她还是为自己找台阶:“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薇龙的这种“行得正”的托词,恐怕是没有多大底气的。为什么?因为她有着刚刚涉世的少女的那种虚荣,也有着情窦初开后情欲方面的不可遏制的需求。可以说,她的选择,受到了这种欲望的驱使,已是身不由己。当她离开姑妈家,回头看,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她便觉得自己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薇龙的这一想象透露了她潜意识中的欲望本能,因为聊斋中的书生都是无法抗拒地被妖精缠了去的。与此相应的是,“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对于这样的自立自主、衣食无忧的生活,她是充满羡慕的。羡慕的另一面,自然是发现自家女佣的“上不得台盘”,这其实是自惭形秽。而自惭形秽的同事,自然要努力拥抱新的生活。

        薇龙入住梁府的当晚,见衣橱里专门为自己这个穷学生配备的琳琅满目的衣服,偷着一件件试穿,完了后突然意识到“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然而,衣服间散发的丁香的靡丽,让她一夜恍恍惚惚,梦中继续试着衣服,小说精彩地描述:“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会,⾳乐调子⼀变,又惊醒了。 楼下正奏着⽓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那条紫⾊电光绸的长裙⼦,跳起伦巴舞来,⼀踢⼀踢,淅沥沙啦响。”薇龙最后敷衍自己,“看看也好”,意思是我会洁身自好的,就是了解一下不一样的生活而已。然而她便心安理得微笑入眠了。她再度确认了自己的选择。

        两三个月后,薇龙早已自如地适应了这种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的社交生活。她内心还不忘要好好念书,而借助女佣睨儿的劝告,我们也突然明确意识到,可供薇龙奋斗选择的出路,其实是很窄的。睨儿告诉她,毕业又如何,“还是趁着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适的人。”可见薇龙的学业梦是不现实的。可巧在这个当口,她在园会上碰见了乔琪乔。乔琪乔活生生西门庆转世,他是唯一让梁太太头疼的男人。先是“一把手抄在袴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的送了过去。”之后薇龙为梁太太解围,和乔琪乔搭讪,可谓自投罗网:“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袴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了出来。”薇龙在他面前,瞬间无法自持,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而在乔琪乔眼中,薇龙不过是又一个猎物而已。

    在这样的交际场,薇龙周边都是虎视眈眈的猎人。她被猥琐老男人土豪司徒协瞄上了,当对方强行在她手上套上金刚石手镯,她已经深陷司徒协与梁太太的套中。出于拒绝被物化的尊严,薇龙心生离去之意。这时,她想起春天试穿衣服的紧张情绪,如今,“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如此看来,像今天的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怀着这种复杂心思,她对爱认输了,算盘要嫁给乔琪乔。她幻想可以做丈夫的好帮手,加上不管如何,乔家关系也会管用,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然后就发生了山顶约会的一幕,乔琪乔说,“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这些话明显是“今后不负任何责任”的提前声明。“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点眩晕。”可是,薇龙已完全被乔琪乔的魔力征服,当晚,“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又如张爱玲在《色戒》中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薇龙既然把身心献给了对方,便只好自我宽慰说,“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进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她仍然沉浸在爱情当中,没想到没过几个小时就受到致命打击。约会完的乔琪乔半夜准备翻墙离去,却碰见女佣睨儿倚在门口,基于男人的劣根性,这厮便来了个更刺激的偷腥。凌晨发现这一切的薇龙,再也无法自欺,她爆发了,疯狂用湿毛巾抽打下人睨儿。睨儿叹气说,“由她去罢!她也够可怜的!”

        饱受伤害的薇龙再次决定放弃这种生活。梁太太晓以利害说,你这下不爱惜自己名誉,把前途毁了,将来不可能嫁到上等人家,而且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步。一番话让薇龙刺耳惊心。梁太太又开导说,有人说闲话也不是坏事,但最该忌讳的,“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这些都可谓是人生经验积淀后的金玉良言。但气头上的薇龙暂时还没想通,执意要走,“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这种表达方式,完全是欧式的,显示张爱玲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画像》中就有相似的一幕。两部小说中的那一吻,都如同犹大出卖耶稣时的吻,或卖身契的印记,或魔鬼的签字,总之是让对方终究受其操控。对于梁太太这样的老江湖来说,对付薇龙实在是胸有成竹。有了这郑重的一吻,薇龙便成了一只受伤的鸟,“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薇龙走不了,也不愿走。她任性去买船票,淋雨,一病不起,病好已是秋天。薇龙自己也承认,这病,一半是天意,一半其实是她的心愿。她彻底想通了,结婚比读书好,更何况对于乔琪乔,算计之外,她还有死不悔改的爱,因为她无法抗拒乔琪乔引发她的“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而蛮暴的热情,再不同于浪漫的爱。一个人往往要在绝路中,才会放下自我,开辟新路。梁太太也不失时机地让薇龙谦卑下来,让她认识到自己的缺陷,从而做出改变。梁太太的话冷峻而让人清醒:“你别以为一个人长得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啊,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才。”薇龙是聪敏的人,识时务的人,她愿意对自己以前那些无用的知识清零,转而认真学习有用的知识,而且一下成绩斐然。一切心想事成,顺利订婚,司徒协送来大礼,连乔琪乔的父亲也因喜欢薇龙的灵醒体贴,而送了薇龙白金嵌钻手表,又给她买了件玄狐披风。

        “世事洞明皆学问”,薇龙对人生获得了不一样的透彻的认识。阴历三十夜,乔琪乔和薇龙夫妇去湾仔看热闹。那是下等娱乐场所,相当于发廊一条街。这时的薇龙,已经“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在这样的环境下,乔琪乔似乎有些良心发现,对薇龙说,“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没想到薇龙淡淡地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也许,婚姻,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过一段日子,好聚好散,互不亏欠。但当他们看到妓女被英国水兵夹着带走,当他们为躲避一大帮水兵把薇龙当作目标,而跑进车里,薇龙不禁想,“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只不过“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黑暗中,薇龙哭了。乔琪点上了烟,“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闯入了她向往的高等生活圈子,步步选择,步步退却,步步调整,最终虽然认命了,接受了“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也算是适得其所。选择是一种主观意志行为,却要受各种客观条件的限制。表面上,她可以自由地选择,实际上,她没有选择的自由。她的价值体系亦步亦趋于她的姑姑,物质主义、享乐主义,来源于原始的青春激情,内在欲望,如同“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但更接近她的现状的,毋宁是这样的情境:“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人就是被这文火缓缓地煮着,煮到成熟,煮到认命,煮到地老天荒。

        还有必要指出,葛薇龙的结局,可以说是“天真的丧失”,却不一定是道德的堕落。除非我们本质主义地认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或者虚妄地以为,婚姻就是神圣的盟约,沾不得尘世算计的烟火。婚姻,就是婚姻。而我们自以为主动的选择,往往都是被选择。更何况,张爱玲在道德问题上,站在小市民生活不易的立场,总是持较为审慎的悲观态度。如果我们进而意识到这部小说,就像是作者后来情路坎坷的谶语,那我们对葛薇龙的选择与认命,就会有更多同情之理解。毕竟,张爱玲的选项,要比葛薇龙宽阔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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