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说:“一个连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的人,是没什么可害怕的。”之后,就踏入江湖,寻觅他口中的勇气,因为那里的一切都更加瞬息万变,所有人的前途都笼在风沙之中。
但何人又能洞悉自己的命运?
这个茶馆,太平盛世的一角,每一个茶客,说书的老翁,卖唱的女郎,都安然地活在既定的经纬,没人轻举妄动,江湖好像离得很远。
但我知道江湖就在身边。它就藏在汩汩淌入喉咙的茶水里,在老翁的惊堂木下,在女郎的琵琶弦间,甚至掌柜的谄笑和兜着钱票的袖管里,也藏着江湖独有的杀机。这些世俗透顶的表面文章乍看如此可笑,再看又觉得可爱。它们骗不了我,我骗过太多人。
那些高声谈笑的人,还以为自己的前途像杯中清茶一样通透。他们根本不可能想到,那个独自坐在角落的书生,是个名动天下的剑客;那个他们总在窥视的歌女,正盘算着第几枚透骨钉的角度;送茶的伙计托盘的手那么稳健,端着的瓷壶中却盛满毒药;还有那一声声惊堂木,尖锐的嗓音,只为了掩盖屋顶上不请自来的脚步声。江湖早就渗透进这里的欢声笑语,在逼仄的盛世剑拔弩张,再没有局外人,可惜只有沾过了血腥才能彼此了然于胸。
剑客,杀手,他们当然了然于胸,明知道落入了精心布置的圈套,明知道琵琶里的机关已被慧眼识破,明知道他不会喝下这杯茶,明知道屋顶的埋伏早漏了风声。剑客拔剑出鞘,歌女触动机关,伙计伸出毒爪,刺客从天而降,何时何地,这些他们统统知道。但他们没有异动,他们装作天下太平,他们演戏,他们僵持,僵持的对象是自己的命运。这时候两个势力间的较量已退居次席,他们倒更像风雨同舟的难友。毕竟剑一出鞘,无论正邪,无论道行,有关的无关的,这个茶馆里每个人,是生是死,没人可以预测。
不幸中的万幸,是你看出了危险,知道这场闹剧僵持不了多久就要冲突高潮,而如果要保全性命,最好的办法只有尽早离开。
我站起身,不紧不慢走到掌柜面前,他依旧谄笑着,把银两笼进袖口,眼睛其实一直瞥着角落里那个书生。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变的茶客的欢声笑语中,那出戏越演越滞塞,越演越做作,却无可挽回地要演到头了。
“掌柜!找钱!”
“哦!哦!是是是,找钱,您拿好。”
其实哪有什么找钱,我骗骗他的。
我骗过太多人,不久前我还骗了一个少年,现在他正漂泊于江湖,或许他已经死了,或许他已找到了所谓的勇气——肆无忌惮的勇气。他毕竟太年轻。等到他学会和仇人一起蹑手蹑脚,同舟共济地与命运僵持时,他才会发现那种早已荡然无存的勇气是多么可笑。
走出茶馆没多久,有个人找我算命。我看着他手掌的纹路,听到周围聚拢来的脚步声,空气里有兵刃散发的寒意。一切都被特意放慢。江湖已瞄准了我,避无可避。我所能做的,就是和他们一起逢场作戏,重章叠唱着拖延既定的死期。
终于,他慢条斯理地问:如何?
突然我觉得滑稽而又悲凉,我悔不该当初狂妄自大,终于沦落至此,在命运面前卑躬屈膝。原来每个人都如此贪生怕死。这恰恰是江湖要给我的教训。
我骗过太多人,却终究骗不过江湖,骗不过自己,骗不过命运。我已然无法回头,所能做的,只有为这过半的人生找回一丝尊严。这出戏我演了几十年,早已生厌,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回味一把初入江湖时的豪情万丈,将错就错。
他又问了一遍:如何?
纵使多年后回想,恐怕我也无法答得更为潇洒。
我回答:立毙。
10.05.09
失眠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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