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第二个天才,写出那样的中国
如果说陈粒的《戏台》只是在表象形式上去贴近传统艺术的话,那我想,达明一派的这一首《石头记》则是流行乐中逸品级别的一种红楼演绎了。从一串竖琴琶音的飘落开始,你就真的进入了那种空幻写意的氛围,人也随着黄耀明清冽的声音飘起来。“看遍了冷冷清风吹飘雪,渐厚,鞋踏破,路湿透。再看遍远远青山吹飞絮,弱柳,曾独醉,病消瘦……”粤语中特有的古意,在这首作品中被用得恰到好处,配合着曲调,听到的全是繁华落尽后的荒凉和幻灭感。白先勇说读透《红楼梦》的人人生境界会不一样,那想必演绎出这样一首经典的达明,也永远是一种不一样的存在吧。
——今日编辑李不苦
1、
昨天晚上听白先勇讲《红楼梦》的第五期,我久久不能平静,最后读了一篇他在《树犹如此》中的《纪念亡友王国祥君》,我哭成泪人,才终于释放。
白先勇老师讲《红楼梦》,到底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我没听过别人的,对白先勇老师也不了解。但我读过几遍《红楼梦》,仅仅听他在导读里说“在人生的每个阶段读《红楼梦》都有不同的体验”,我就深有共鸣。然而奇怪的是,为何会有共鸣?我并不十分喜欢贾宝玉,也没有十分喜欢林黛玉或薛宝钗,说喜欢史湘云、王熙凤,都谈不上。那我究竟为何会喜欢《红楼梦》?为何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想捧起再读一遍?白先勇告诉了我答案。
在“豆瓣时间”目前已放出的六期内容里,我印象最深的是第四期和第五期。第四期,白先勇讲曹雪芹家族;第五期,讲《红楼梦》第一回,连带讲到甄士隐和贾雨村。其实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曹雪芹家的大致情况,石头是怎么来的。然而白先勇到底讲了什么?
白先勇从创作写小说的角度去谈,从宗教哲学的角度去谈。这是我从未听过的角度。
过去我们谈到《红楼梦》,语文课本里讲“反封建”,电视《百家讲坛》里讲考据。大家关心的是故事本身,关心的是它与当时社会环境的联系。关心贾宝玉如何反叛,究竟爱的是林黛玉还是薛宝钗;关心《红楼梦》里写的食物礼俗,对应了当时怎样的景象。然而没有人从曹雪芹创作的角度去讲解,更没有去谈它与整个中国文化的联系。但在白先勇这里,无论从宏观角度,还是微观角度,我都听到了耳目一新的答案。
从宏观来说,白先勇在导读中说了很重要的一句话,“《红楼梦》是整个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包括他谈到《红楼梦》对他的影响,“《红楼梦》是我的文学圣经。”——一位八十多岁的作家,谈到《红楼梦》,用这样重的字眼去讲,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从微观、创作的角度而言,白先勇将《红楼梦》称为自己的“文学圣经”——这又是何等重要的地位。对一位作家而言,一部小说够他受用终生,被他封为圣典。然而他并不考据“红学”,他只创作小说,研究戏曲,他从曹雪芹那里学到了什么?我爱好写作,我当然好奇白先勇如何学习这本经典。
除此两点理由之外,白先勇还说了一句话:“读过《红楼梦》的人和没读过《红楼梦》的人,人生境界是不同的。”
以上三点,构成了我听白先勇讲《红楼梦》的理由。是他本人的说法,引导我听了下去。
《红楼梦》中警幻仙境2、
他说曹雪芹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艺术家、一个敏感的文学天才。
他说《红楼梦》是这样一本书,在中国文化发展到最巅峰的时候,它以诗词歌赋、戏曲、神话、寓言等各种文体,以一个完整的故事,集中记录了中国文化最巅峰时的状态。
从那个时代以后,中国文化往下坡路走。无论文学、绘画、瓷器……种种艺术形态,都是如此。而曹雪芹恰好是一个通晓诗词歌赋、通晓绘画戏曲的文学创作者,他以自己敏感的心和非凡的笔力记录了所观察的周遭,一个时代,一个家族的兴衰。
难以想象通常一部以一两个人物为主导的小说里,能有如此多鲜活的人物。哪怕你盖上他们的名字,仅仅看他们说的话,就能猜到他们是谁。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
但我想通常读者并不关心曹雪芹讲的是如何宏大的一段历史,他是讲了一个故事。讲了一些人,在生命中遇到的一些事。可我们为何会对那样一个故事有深深的震动?我们并未经历过那样的繁华,也没有经历那样的速朽,我们也不如贾宝玉多情,不如林黛玉多愁,但我们为什么会被那些人物震动?这是我一直好奇的问题。当白先勇说到中国人的宗教和处世哲学,令我豁然开朗。
白先勇说《红楼梦》为何有如此高的地位,因为它不仅是一部小说,它有崇高的立意,它讲了中国人所信仰的三种处世哲学:儒、道、佛。《红楼梦》从一开始就把佛和道引入,一个和尚,一个僧人。一个石头下凡历劫,以“情”为宗教,经历人世后复归佛道。入世、出世的过程,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一生都要面临的矛盾和紧张。它也是我们文学的起因。
灵石与绛珠仙草(左),警幻仙子(右),清改琦绘《红楼梦图咏》《红楼梦》讲中国的儒道佛,俄国文学讲基督教的博爱。宗教中的人文关怀, 对芸芸众生的悲悯之心,将一个故事提升了高度,也因此成就了经典。
在《红楼梦》中,你看不到一个特别坏的人物,也看不到一个没有缺点的好人,因为人性就是如此。曹雪芹用一颗悲悯的心去看待人世,因此在他笔下创作的人物,复杂、性格鲜明,令我们心有戚戚焉。他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自己的困境、有自己的追求。
贾雨村追求功名利禄,贾政奉行儒教的礼法,贾敬明明有世袭的爵位却偏爱道教,一心炼丹;王夫人讲法家,贾宝玉最后归佛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信奉的一套原则。而曹雪芹不做评判,孰优孰劣,孰高孰低。但在他的心底里我们能看到他的理想,他渴望归去,正如贾宝玉来红尘走一遭,最后跟着和尚和道人离开红尘。我们知道曹雪芹有他自己的答案。
3、
白先勇讲每个中国人在一生中都会遇到这样三个阶段:年轻时,相信儒教的一套规则, 要入世,追求功名利禄;中年时,遇到一些困境,或职场失意,或情场受挫, 被道教一点拨;年老时,佛教来化解终极的愁苦,令人看淡一切。“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是《红楼梦》最后的结局,也是每个中国人到末年都会有的感触。
这番注解不禁令我想到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写的,整个中国文化,从上古时代到明清近代,我们为何会在几百年、上千年前的唐诗里读出眼泪,为何在敦煌的壁画前感到轻盈和美,为何念念不忘一首宋词,为何在清朝的一个花瓶前驻足?因为千百年来的兴衰影响着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我们对各自人生的不解难题,联系着过去的人同样的困苦。
不管他是一个画家,还是一个帝王,他们都会面临时间的逝去,面临自己永远解不了的人生命题。因此即使如此久远的时间过去,我们仍能在当时的人的歌咏和手艺中感到同样的美与哀愁,感到同样的悔恨惋惜。那一点共有的美学共鸣,可能是我们每个中国人骨子里的文化基因。而在白先勇中的眼中,《红楼梦》将这文化基因放大到了极致。
今年三月,白先勇的个人记录电影《姹紫嫣红开编》跨海而来,他在见面会上和余秋雨共话一个人的文化复兴当讲到哲学时,我们才能明白,问题的本质是什么?这部小说的本质是什么?是一个关于情和爱的故事吗?是一个关于贵族衰败的故事吗?当然不仅如此。我们能从诸多人物身上读到自己的人生那一面,繁华得意时,金榜题名时,风光嫁娶时……在《好了歌》中所讲的一切俗世美好,功名利禄、妻室子女,普通中国人所追求的美好一生,到最后都是一个“了”字——“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没有永恒的得到或拥有,时间告诉你的就是不断逝去。
当白先勇用甄士隐和贾雨村的楔子讲到这段时,我是备受触动的。贾雨村是一个书生,甄士隐是一个小康人家的主人。这是中国人的生活典型。我们年轻时积极求学,求功名;到了小康后,却渴望归隐。贾雨村从无到有,甄士隐从有到无。一个积极入世,一个追求出世。这两个人也许就是我们心中的矛盾化身。可《红楼梦》里说什么?“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连曹雪芹也解不了的题,他只能用两个人来隐喻——假语村言,将真实隐去。到结尾处贾雨村和甄士隐再相逢,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自己的答案?
说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们能从《红楼梦》中读出千百层含义。年少时第一遍读,我读的是一个故事框架;大学时我第二次读,读的是母语的美好;初入职场时我再读,读的是对人生转折时的一点困惑。也许我当时并不解,但当白先勇说出来时,我忽然意识到,我读《红楼梦》并不是要读简单的一个故事,我也不是想看它有多繁华,多速朽。我读的是一面镜子。一面镜子告诉你,所有事物终将逝去,“呼啦啦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小时候把宝玉的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挂在嘴边,到了而立之年可能才能一点一点拆解其中的辛酸味。我自己所经历的一刻繁华、一刻刹那一无所有,又何尝不是这种感受?
白先勇笔下所写的也都是命运漂泊的一代中国人4、
白先勇讲曹雪芹用十年时间写一本小说。不为功名,不为写作带来的一切利禄,想象一个繁华落尽的人在北京的小院里喝粥赊酒度日,却在故事中留下辛酸泪,写下荒唐言,借故事中的人物道出自己的心声——想到这里,作为写作者的我也不免流泪。
但白先勇比我们有更多的敏感,因为他的生世,他的阅历,他所经历的人生,他的创作,都比我这样普通的读者、作者要更丰富。他为何说曹雪芹是一个细腻敏感的人?因为他也如此。为何他能用心体会到那位作者的心,替他讲出他没有讲出的话?因为他也像他一样细腻悲悯。
这是我昨晚读了白先勇写的《纪念亡友王国祥君》后恍然大悟的。从他写作的态度、处世待人的态度,我理解了他为何如此痴迷《红楼梦》。正如白先勇感谢有曹雪芹这样一个天才,写了这样一部小说。我也感谢有这样一位大师,用毕生心血去解读一部经典。
他在《纪念亡友王国祥君》中提到一个细节,他陪王国祥共战病魔,在美国那段时间,只要王国祥的身体尚可,他们就会苦中作乐。他说“我一生中从来没看过那么多大陆港台的‘连续剧’,几十集的《红楼梦》、《满清十三皇》、《严凤英》”……我想那时他是快乐的,也是忧愁的。他陪着王国祥度过的最后一段快乐时光里,《红楼梦》是他珍藏的回忆。
白先勇(左)和王国祥(右)如今想来,这样一个度尽繁华劫难的老者已经八十岁了,所有珍重的人已经逝去,所有的故事也都留在心中,而一部《红楼梦》能成为他的慰藉,令他有那么多的话说,我想也是这位老者、创作者、一个好好过一生的人的一生所感。
他说“读过《红楼梦》的人境界是不同的”,我忽然理解了。
待到斯人已逝,你会发现世上已经没有人能讲出那么好的东西。正如白先勇感慨,再没有第二个天才,能写出那样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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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易小婉
编辑 / 李不苦
音乐/达明一派-《石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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