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或不来，我都在这里，静静守候。”
“即便是最孤独的一棵榕树，那又如何？”
文/崾跌图 图/网络
【壹】
我是榕树镇最孤独的一棵榕树。
我的伙伴们就比我幸运多了，他们大多立在路旁，枝丫挽着枝丫，叶子摩挲着叶子，连根须都在地下紧紧地相触着。
嘁！别被他们老态龙钟的外表所迷惑！
他们可有说不完的话呢。他们会争论“陈记豆腐店”和“王记豆腐店”的老板娘，哪位才堪称豆腐西施；他们会应和着街对面戏班子传来的唱词，抖动叶片来段《游园惊梦》；他们会在榕树街迎娶新媳妇时，兴高采烈地伸出枝桠去接花轿上抖落的金银纸屑，这些都是我对那个美好世界的想象。
而我，形单影只地矗立在一条偏僻的小巷中，眼前是一扇寂寞的窗。那扇窗子已经很久未曾打开了。
多年前，一位孝子将尚未成年的我移栽到他母亲家的窗前。
他母亲害了很严重的病，几乎无法行走了。但她每日都会挣扎着艰难地起身，推开窗，往后一坐斜倚着靠枕，双手齐整地叠在洗得发白的蓝花布衣裳上，与窗外的我对视。
我尚且年轻，不太懂得那目光的意味，只觉得她像是在看我，又像是穿透了我，穿透了一抹抹鲜嫩的绿，去到她所痴恋向往的某处。
那几个月我并不那么孤独，每日我都期待着窗户被打开，我得以望向她的双眸深处，饶有兴味地探寻那个未知的世界。
我想弄明白她痴恋的是什么。她在等她儿子来看她么？她就是在这座老房子里度过后半生的么？这条街也曾热闹过么？
直到有一天，那扇窗子始终紧阖着。我听到屋里传来惨惨戚戚的哭声，男女争执的声音，物什碎落一地的声音。
然后我便经历了生命中最热闹的一日。
我第一次知道老人竟有好几个子女，他们把丧事拾掇得好不风光。一众亲戚披麻戴孝，随柩出殡，窄小的巷子里涌动着白花花的一群人。鼓乐声和鞭炮声，她的子女和她的棺椁相继经过我的身旁。
她的大女儿哭得最惨，嚎啕的声音直上云霄。可她怎么没来看过她母亲呢？还有那几个用袖子抹眼泪的，他们也是老人的子辈吧，可却都未曾出现过吧？
然后我望向老人的脸。老人似乎走得极安详，她眼睛闭上了，我再也无法追索到她对人世的留恋。
我摇晃着身子，竭力想发出声音，呼唤她睁开眼看看我。
可她还是没有睁眼。
明明一众喧嚣，人声鼎沸，为什么我会感觉丝丝寒意从根部涌起，蔓延周身呢？
那一日，我枝头的所有叶子都掉光了。它们被风从我的脚底卷起，铺满了一整条小巷。
那一日是我生命中最孤独的一日。其后周而复始，孤独亦周而复始。
小巷本来就只有几座老宅。而老人，像是这条巷子里最后的住户。随着老人的离去，这里的一切，哦，除了我，一棵榕树，其余都神奇地消逝了，也无人问津。
【贰】
“妈妈，这就是太爷爷和太奶奶住过的宅子吗？”刚闭上眼准备休憩，清亮的声音突然散入耳际。
寂寞太久都老迷糊了，竟幻听出人声来了。
不，不是幻觉……？我讶异地看着窗户，那扇多年未曾打开的窗户“倏”地敞开——
一身棒球服的小男孩，背着亮红色的小书包。童稚的面庞上笼罩着暖黄色的光晕，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细细的、刚生长出的绒毛。
“妈妈，妈妈，我能在这儿住上几天吗？”
“自你太奶奶走了之后，这儿就多久没打扫了，况且你只是说让妈妈带你回来看看，可没说要在这儿住呀？”
“妈妈，我喜欢这里！爷爷不是经常说嘛，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多陪陪太奶奶……那我就替爷爷在这儿住一住吧，听他说，他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呢！”
“行行行……”女人终究是拗不过小娃娃，“那你说说，你的作业怎么办？这周布置的微电影呢？你打算交白卷啊？”
“那正巧！”小男孩一拍手掌，“妈妈，你不觉得这儿的气氛特别适合拍电影吗？我就在这儿完成作业吧！”
我不知道小男孩口中的微电影是什么，但他们总归就这样住下了。
小男孩跑上跑下，和妈妈一起收拾着不知积了多少年尘灰的屋子。
我欣喜地看着他们忙上忙下，看着灰头土脸的老宅逐渐褪去古旧的外衣，沐浴在阳光的气象中。
小男孩抱了不少相框到卧房来，我依稀能辨认出那些面孔，那些曾在葬礼上出现的面孔。
全家福上他们笑得拘谨却又快活，小儿子顽皮地把手伸到大姐头上比成一个“V”形。
老人年轻时很美，她和丈夫被子女簇拥在照片的正中央，满足地微倾着脑袋。
温暖又猝不及防的溜回到我的心底。我也满足地微倾着脑袋，体察着老宅子里发生在过去、正在进行的一切一切。
收拾完老房子，男孩便举着一个古怪的黑色家伙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朝着老墙，朝着全家福，朝着已经停摆的老式挂钟，朝着梳妆台，朝着红砖地板扫过一阵。
有时候他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叼着铅笔，冥思苦想着什么。又好像得到了什么灵感，便欢喜地跑出屋子，继续用那个黑色的家伙对着小巷照照。
“老榕树……在这儿好久了吧？”他也来到我的身前，仰着小脸问我。
我点点头，枝头上的叶子一颤一颤。
“听说这条巷子里的房子都被划成了危房，大家也都不整修，怪不得这么久都没人回来看看爷和叔公，大家都觉得这是个伤心之地，我知道他们很想念这里，但他们好像不敢再回来，还好有你守在这儿呀！”他往前一步，双臂抱住我。
颤栗的感觉，从与他年轻的肌肤相触的地方延展开去，我的每一片叶子的经络也都触碰到了那抹鲜亮。
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声，像是新生的鼓点，点燃着我封存多年的冷寂、凄苦、不甘。
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吧，这条巷子，这座房子，还有我，还没有被彻底遗忘……
他知道我生长的意义，他甚至感铭于我的存在，我是何等幸福啊！
当他把我收进黑色的机器时，我激动地挥舞着枝桠，摇晃着脑袋，像在跟整个榕树镇昭告我的名字。
【叁】
几天后他离开了。
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他把那扇窗子大开着，朝向我的方向。我能清晰地看见老房子里发生的一切一一恍惚中我看见年轻妇人围裙摆荡开的涟漪，听见一家人围炉夜话的轻松谈笑。
然后又是一阵光影斑驳，我窥见老人苍凉的瞳孔，耳边是她梦呓般的呢喃，幽长的叹息，她的银发拂过我的面庞，荡过我的枝条，又神奇地变成了如墨的黑色……
翻阅着年华的剪贴簿，我突然有了安心的感觉。
所以偶有一群举着黑色大家伙的人来到我的身边，或是走进我的老宅，指指点点圈圈画画，我也并不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静谧而安详。
不久之后，小巷子突然多了好多人。
有扎着小揪揪、赤足奔跑的小孩子；有拄着拐杖蹒跚而来的驼背老太太；有形形色色的潮男潮女……
他们沿着窄小的巷子漫步，双手轻抚过斑驳的墙面；他们走进老宅，静默地端详宅子里的物什；他们甚至来到我的身侧，靠着我休憩，对着我说上几句轻柔的话。
他们的眼里满是关怀，都亲切地唤我“老榕树”。嘿，看来我的确很老很老了。
我听出他们是慕名而来，似乎是在看到了一部“微电影”之后？
他们都说这部微电影是出自一个小男孩的创意，恰巧被镇上的电视台一眼相中，交由综艺频道和影视联盟重新定位、摄制，已经在市里的频道播出了，热度高，反响大。
那……那个小男孩又在哪里？我焦急地叩击着我的叶子。
我心心念念的小男孩果然还是回来了。这一次，他带上了他的爷爷、叔公、姑姑……他们围绕着八仙桌坐下，尽管语气中有久未联络的亲人的尴尬，但三世同堂，就算是安静地执手相看，也是一件暖意融融的事。
而我，就从敞开的窗子外往里望去，和他们一样，笑眼盈盈。
榕树镇这棵最孤独的榕树，终于由衷地感到幸福了……
我想，小男孩走后若没能如我所愿回来呢？那么故事想必是另外一个结局。
小巷将会重新变得冷清、寂寥，除了误打误撞滚到我脚底下的小猫之外，再也无人问津。
但是，那又如何？
我愿意静静地站在这儿，从敞开的窗外往里望去，任由风吹动光阴的肌肤，率性恣意，和诗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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