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老胡踢踢踏踏地趕到大堂,第一眼就看見了酒店門外的狼群。
“是你們哪!”他掃了一眼旋轉門,走過去彎腰摸摸門底下的插銷,試著使了一點勁推推門,然後摸出煙點上,走到酒店大堂的落地窗前,一隻一隻端詳著狼的面孔,朝它們微微點點頭,就像看到了老朋友那樣,然後又走近一點,伸出手去觸碰玻璃。
玻璃另一側是狼的臉,尖利的獠牙齜出來,眼睛毫不留情地盯著老胡的手指。
“是你們哪!”
利安他們才明白過來,老胡的第一句話就是說給狼群聽的。
他用手指一點一點掠過玻璃外面狼的面孔,猶如占卜師沿著掌紋摸索過去,微茫的眼睛裡面看見的卻不是未來,而是目睹過去。他的煙快要燒到了手指,才忽然醒過來,正要往地上丟,卻發現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毯,於是就這麼把煙頭碾滅在手指間,確認沒有一點火星,才丟在地上。
“你們來了,”老胡喃喃地說,“就是林子裡沒有吃的了,對麼?雪太暴了……很多年了……沒有這麼大的雪。”
老胡是老伐木工人。三十多年前就在這裡的深山裡伐木,那時候,狼群還遊移在林子裡,人的世界和狼的世界還沒有這麼分明的界限。伐木工人砍倒大樹,樹倒下的聲音在林子裡悶悶地,傳得很遠。土地也歎息,狼群也歎息。雪深重的時候,狼群來搶人的食物,伐木工人們端著槍,射殺了一些,其他的於是感到恐懼,就遷移到更深的山裡。後來,土地開始報復,它乾脆點著了林子,讓人什麼也得不到。
大火燒了二十八個日夜,大片的林子毀了,土地變成焦炭,狼群遠走他方,或者去了國境線以北。現在這裡的樟子松、落葉松和白樺,都是那一年大火之後才成長的,它們都還年輕,沒有看過很多的世故。風在雪地上寫下的故事,它們還沒有讀懂。比它們更年輕的,是利安、高然、立夏這些人,他們甚至沒有聽說過那場大火,更不知道雪地上也能燃起烈火。
張春賢聽過一些關於大火的新聞,那時候他還小,但是廣播裡每天的火災報導,給他留下了一些印象。他等著老胡轉過來,遞了一支煙:“狼群來了,我們困在這裡怎麼辦?要報警嗎?還是等著它們走掉?”
老胡點著煙,一明一滅之間,滿是皺紋的小眼睛把這五個人掃了一遍:“報了警,也沒那麼快來,別指望他們了。狼沒有吃的,上這兒找吃的來了。就看咱們能不能耗得過它們。”他瞧了瞧利安的腿,“這位暫時沒事吧!要是咱們夠吃的,就能耗得過狼;等雪停了,叫帶搶的人來,狼群自然就走了。它們一時半會進不來,時間長了就難說。”
“要是我們沒有吃的了呢?”
“那就等著狼群最後進來吃了咱們吧!”
外面的狼張開嘴,噴出一團熱氣,對老胡的話表示贊同。
當你恐懼荒野,荒野就利用這恐懼殺了你;
當你恐懼狼羣,狼羣就利用這恐懼殺了你。
殺了你的不是別的,正是你心裡的恐懼。
利安他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荒野的可怕。恐懼從背後升上來,他們抬頭看著這座酒店,心裡希望大雪趕快停下來,有人帶著槍趕來,這場噩夢就會結束。但是現在,他們需要去廚房看看,到底剩下多少糧食。食物的分量,將會決定狼群的命運,也決定他們的命運。
張春賢扶著利安回房間躺下。安頓了他,張春賢再和老胡檢查酒店所有的入口,確保所有的門窗都緊緊關上。
張春賢老婆和立夏去廚房看看還剩下什麼吃的。至於嚇得半死的高然,找了個藉口溜回自己房間,他記得自己買了幾包速食麵,還有一些巧克力,好像還沒吃完,他得算著時間慢慢吃。
最後,所有人都來到利安的房間。廚房裡還剩下兩斤麵粉、十個雞蛋、一點蔬菜、還有半袋子小米。利安還有一包速食麵,張春賢夫妻倆也只有兩包速食麵,高然和立夏也差不多,老胡不常來這裡,也就只有幾個饅頭在身邊。
沒有人知道暴雪什麼時候會停,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命運,沒有人瞭解狼的心思。
老胡披著棉襖,坐在大堂裡。他讓大堂的水晶吊燈亮著,清清楚楚地,他看得見狼的嘴流著涎水,狼的皮毛上積了雪又變成細碎的冰,狼的臉上寫著冷漠的耐心,狼的爪子上流淌著兇惡的殺機。
他也想讓狼看得見自己。他就坐在那裡,靠在前臺的桌子旁邊,不太動,臉朝著狼群,不緊張也不疲倦,每隔半小時抽一支煙,仔細地把煙抽到過濾嘴,然後在煙灰缸裡仔細地熄滅。
就這樣過了兩天。
食物快要吃完了,但是暴雪卻一點沒有減弱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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