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這裡冬季漫長。白日升起很晚,落下很早。將近午後三點,天色迅速轉黑,仿佛一隻手默不作聲地穿過天幕而來,轉動一個旋鈕,把世界照亮的那盞燈就慢慢熄滅乃至於暗黑一片。將暗未暗之際,雪地呈現出灰暗的藍色,之後變成黑白影片的片段,荒涼一如世界毀滅之際。
這時候,老胡打開大堂的吊燈,讓光明來臨。在混沌的黑暗中,亮燈的酒店猶如荒野的心臟,只是這心臟未見得能夠持續恒久地跳動。狼群圍繞這心臟,並不急於進攻,卻也完全不退卻,甚至懶得變換姿勢,偶爾站起來抖抖雪,或是漫步片刻。狼群的眼睛始終不曾離開酒店內部,不曾離開坐在大堂的老胡。
這裡的致命者是匱乏。匱乏主宰其他的生命,無論是狼群還是人類。狼群以耐力與匱乏周旋,人類則抱持最後的希望於天象。未曾見識過荒蕪的人無法理解,靈魂在此地並不比血肉和麵粉更有價值,希望也只是微如弱小的火苗,在有與無的邊界徘徊。老胡掠過狼群眺望遠處的天空,更加濃重的雲層正在趕來的途中,白日更見其黯淡,雪毫不留情地傾倒下來,溫度持續下跌,或許已經越過了水銀柱的最低點,沖向更低處。狼的數量增加了,包圍了整個酒店。老胡或者知道結局,或許不知道,但是他毫無表示,僅僅坐著面對狼群。沒有人知道他在和狼群對話,或是和雲層對話,但是他身邊的煙頭則愈加堆積,皺紋愈加深刻,水晶燈只能將他的眉骨下方刻劃出如河床深切的陰影,他的眼睛在陰影中轉動,裡面的內容與狼差別無幾。
兩天以來,老胡吃過兩次面疙瘩湯,湯裡偶爾可見蛋花。他完全不介意,饑餓無法對他產生很大的影響。張春賢找到一些燒酒,和老胡分著喝了,他試著說些什麼,但是沒有迴響。
你無法和一塊沉默的岩石對話。
你無法探知陌生的心在思考什麼。
你無法和一個不在此地的人交流。
張春賢是這樣想的。
他太太卻是一個鎮定而能幹的女人。她和立夏一起努力安排糧食,努力讓每一個人得到應有的平均的一份。六個人身邊的食物都集中在廚房,或許高然還私藏了一些,但是沒有人去追問,在極端漫長的夜晚,他或許在自己的房間裡慢慢舔著最後一塊巧克力。誰知道呢。
立夏也不再黏著高然。她發現男人可以如此不同。老胡的冷漠和張春賢的市井氣可以忍受,但是她無法忍受一個男人的小氣和自私。
立夏大學畢業不久,和高然在一起九個月,兩人籌畫著在最冷的邊陲旅行之後,回到城市就結婚。或者至少先訂婚。立夏有過幾個男友,但是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最後總是默默分手。她希望男友是一面鏡子,讓她觀看自己,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但是她沒有找到。和高然在一起,是近乎放棄的選擇,不過她沒有料想到,發現自己是怎樣的人,竟是在狼群環繞的酒店裡。
但我們總是看不清自己,不是嗎?在鏡子裡看見的只是形體,在照片裡看見的只是影像,在故事裡看見的只是虛構。我們時常活在虛構的故事裡,在最殘酷的現實中,虛構的故事才會破裂,燃燒然後化為虛無。留下來的若不是靈魂,就是灰燼。
立夏和張春賢的太太在一起,不再恐懼,慢慢接受現實。現實就是:怎麼把這點食物有效地轉變成能量,讓六個人堅持得越長越好。她不會處理食材,但是她學得很快,而且手很巧。她一邊和麵,一邊許願,如果這次能夠平安回去,一定好好地學廚藝,不為別人,而是讓自己的身體快樂。她也決定要離開高然,自己一個人生活,很好。
但是匱乏終於降臨在此,匱乏不給世間機會。
第三天傍晚,一個消息經由張春賢的太太到達五個人的耳朵:食物就要沒有了。
老胡沒有什麼反應。利安儘量躺著不動,少消耗能量。高然珍惜地舔了舔巧克力,但這也是最後一塊了。立夏在廚房幫忙,本來就知道,只不過多了一點絕望。但是張春賢卻變得焦躁起來。他去了酒店大堂,坐在老胡旁邊的椅子上,給老胡點了一支煙。
但是直到煙抽完了,他也只不過從老胡那裡得到“不知道”這個答案。
整晚,他走上走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憤怒地瞪著狼群,很想沖到玻璃前面,但是他終究沒有像老胡那樣做,或者他並沒有那樣的膽量,只想要表現自己的憤怒。然而憤怒對狼群沒有意義。它們是觀眾,它們是捕獵者,它們等待獵物發狂。捕獵者明白何為宿命:能捕殺到合適的獵物即是宿命;或是自己被某物捕殺,也是宿命。狼群偶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用鼻子和嘴摩擦玻璃,表達對於宿命的理解。
張春賢看到它們張開的嘴和暗紅的舌頭,就退縮了,他站住,環顧酒店大堂,仿佛演員觀看四周的觀眾,然後因為自己拙劣的演技而羞愧退場。不過沒有人觀看他,除了狼群略略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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