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最北端,有一个叫做漠河的小县城。县城有两个村庄,一个叫做北极,享有较大的名气。还有一个叫做北红,享有独特的宁静。
(漠河火车站)伫立在中国的最北端,似乎享受天然的地理优势,然而这里只是长久的严寒。一年四季适合食物生长的年岁不会超过三个月,对于植物生长极其严苛。这里无法种植足够的小麦,更没有其它粮食与果物,有的只是无尽的严寒。所幸黑龙江沿着村庄远去,带来深澈的水流与丰富的鱼类。
很久以前,北红村人的先祖过着传统的渔猎生活。但如今打猎早已被禁止,枪支销声匿迹。为了生存,打鱼显得尤其重要。
(干鱼)北红村与俄罗斯领土紧密连接,一条黑龙江将中俄两国分开。两岸边界驻守着众多军队,界限森严。但如果将时间回溯到一百年前,这里又是另一幅画面了。五六十年代,中苏友好,两岸人民联系紧密,更有着众多通婚。在北红村,便有着半个俄罗斯人的后代。
上个世纪,不少俄罗斯姑娘跨过江面,嫁入古老的帝国。但那段时间仿佛是从未发生的童话,一去不复返。国际形势变幻莫测,随着中苏关系的恶化,对岸成为了永远回不去的过去。明明只是一条几十米宽的河流,却无比遥远地隔开异国深邃,再无法靠近。但俄罗斯的血脉在北红村沿袭着,流淌着。
在北红,有一家商店叫做“混血儿商店”。老板的确是混血,有着弯弯长长的鼻子,还有一头棕黄色的头发,但却操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他的外婆是俄罗斯人,一百多年过去了,异乡人的后代早已在此岸落地扎根,斯拉夫语宛若梦中的神话一般不真切。
(混血儿商店)我一直对异国想象怀有独特的兴趣,十二月一个普通的下午,我遇到混血儿,十分惊喜。更加惊喜的是,他向我讲述了一个中国渔民的俄罗斯故事,里面是村庄的宿命与无辜的歃血。
北红村的常住人口不超过六百人,六七年前村庄里才刚通上电,前几年村庄还有了第一个博士生,煞是骄傲。但村庄里的年轻人慢慢离开,离开便不再回来。中年人望着年轻人的远去,立在原地继续打鱼。为了村庄必须延续,为了生活的必须。但打鱼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的,渔民更有着严格的规定,从事该行业还需要交纳一定的押金。
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大伟和伙计一起出门打鱼,开着他新买的面包车。家门口龙江里面的鱼已经不多了,而且因为离得近,打得勤,里面的鱼显得很小。这一次他们决定出一趟远门,去到河的上游,在龙江第一大湾附近捕获又大又鲜的鱼。二人兴致冲冲,破冰、捞取冰渣、撒网、等待、再次等待……车停在不远处的江面上,寰宇间无比寂静,远处唯有洁白,天地间只有两人与一车。
(渔民冬捕)大伟的老伙计走远了,他打算去抽一根烟,顺便查看一下周边还有哪里适合打捞。大伟一个人守候着,期待着今天的满载而归。但是他们两个都忽略了,这是中俄的界河。他们打鱼的地方在哪里?大伟似乎过界了,他没有察觉。正当他拉取渔网之际,远处白茫茫的河面突然有五个白色的巨型物体一跃而起,行动迅速。大伟整个人被吓坏了,一时居然不知道如何举动。等他缓过来时,巨型物体已经来到眼前。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俄罗斯的军人,传说中的俄罗斯军队,大伟第一次见到的俄罗斯军队。他们严格守护着俄罗斯国界,一旦有人越界,他们时刻准备采取行动。大伟,越界了。五个人将他团团围住,大伟根本无法逃脱。他想逃,大兵却很快将他压到在地。就这样,大伟被抓了。而他的伙计看见这一幕,因为有足够的反应时间,迅速开车逃跑回村庄报信。因为老伙计并未越界,俄罗斯军队也没有追赶。
大伟不是第一个被抓的渔民,也不是最后一个越界的渔民,大伟只是一个刚好被我碰见被抓去俄罗斯监狱的渔民。在北红村,我很幸运地听到了大伟的亲口讲述,方得知接下来发生在俄罗斯的故事。
俄罗斯士兵穿着白色羽绒服,与冰雪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察觉。在被抓捕之后,大伟成为了局部地区的国际事件。他像一个真正的犯人一样,被戴上黑色的头套,不知道自己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坐上水陆两栖的黑色战车,奔赴全然的陌生与命运的未知。
(俄罗斯部队军车)大伟感慨道:“俄罗斯不愧是真正的战斗民族,大兵全都一米八以上,他根本无法反抗,只好束手就擒。俄罗斯的军车老厉害了,上山下海都不是问题。”大伟告诉我,俄罗斯军人并没有真枪,有的只是信号枪。我笑着说:“可惜我们人少,要是有十个中国渔民,我们就把那五个俄罗斯人抓回来了。”大伟笑着说不可能,那样的俄罗斯人可以干倒三个中国人。看来,大伟遇到的是真正猎熊吃肉的斯拉夫人啊。
被抓的当天下午,大伟就被连夜送往了五百多公里外的海兰泡,俄罗斯远东第二大城市。假如我们将历史的唱片调换回一百多年前,那是一桩重大惨案发生的地方。大清王朝软弱无力,中国居民被强迫回到对岸,回到所谓的大清帝国成为皇上的子民。黑龙江水流湍急,又有几人能够游过?要么下河,要么在江边被击毙,数不清的中国人就这样命丧黄泉。历史需要审视,可是历史正在被遗忘。
一百多年后,一个中国渔民又来到了著名的海兰泡。他不是来看望先祖的魂灵,而是成为监狱的一份子,再次忍受屈辱。大伟知道,在他之前有很多中国渔民曾来到这监狱,甚至今天监狱里也“人才济济”,关押着中国与俄罗斯的一千多人。按照俄罗斯的规矩,跨越国界的中国渔民被抓到监狱之后,必须待满半年之后才可以回到母国。
(中国界碑)大伟说:“当时也很坦然,没想那么多,反正死不了,只想着待够半年就好。只是比较担心家里的老母亲和幼小的孩子,一想到这个就很慌张。”但事情并没有朝着大伟想象的那样发展。随着大伟的被抓,北红村也在密集采取行动。老伙计回到村庄之后,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紧密地张罗着很多事情:和当地的军队联系、和村长联系、和外交主管联系……在花费巨额之后,当地的关系终于被疏通,中俄两方的联席会议终于召开。
会议有一个焦点:大伟到底有没有跨过国界?“你说跨了便是跨了,你说没有跨便是没有跨。”最终,会议得出结论:大伟打鱼的水域被判定为未定国界,大伟没有错。最终,在中方各界的刻苦努力下,大伟在俄罗斯监狱只进行了短暂的三日之旅,之后便回到了亲爱的祖国。
大伟告诉我,在监狱里只能喝十分浅淡、难以下咽的菜汤。俄罗斯军方更对大伟展开了多次审问,其中一个问题让大伟印象深刻。问题聚焦在大伟开去打鱼的那台车。
俄罗斯军方问大伟是干什么的,大伟很低调地说自己只是一个种地的,虽然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俄罗斯人又问,你开去打鱼的车是你的吗?大伟说是的,俄罗斯人又问,车买了多少钱。大伟当时害怕挫伤俄罗斯人的自尊,便把数字说得很低,只说了四万,四万人民币折合俄罗斯卢布三十多万。俄罗斯人听到这个数字惊呆了,很震惊地问道:你靠种地为生,为什么能够买得起这么贵的车?大伟只好说那是他一年又一年,很多年攒起来的。显然事实不是这样的,但是大伟依靠说谎才从话语矩阵中逃了出来。
从这段对话中可以看出中国和俄罗斯人的财富观念,俄罗斯人喜欢喝酒吃肉,没有太多积蓄,尤其远东地区的俄罗斯人很穷,大部分地区都不事生产、荒无人烟。幸运的是,富裕的、有车的大伟从俄罗斯监狱里放了出来,尽管付出了高额代价。
这是大伟第一次出国,我笑道这也算是一次独特的旅行了。大伟哭丧着脸说,有这笔钱他可以出国十几次,可见代价之高昂。大伟终于回到了中国,和家人孩子团聚。也因为这次打鱼,他被漠河打鱼界开除会籍,从此再也不能从事打鱼。
(早晨的北红村庄)我鼓励他,以后我们堂堂正正地去俄罗斯,去俄罗斯花天酒地,让他们徒生羡慕。他笑着回答,俄罗斯军队宣布了俄罗斯人民的命令:俄罗斯人民不欢迎他,今后十年他都不被进入允许进入俄罗斯。真是一个残酷又真实的决定,一个人民不欢迎另外一个陌生的人民。
现在的我正坐在大伟的车上,听他讲述他的故事。他真的不能,也不敢再去打鱼了,现在跑车是他的主要谋生途径。大伟自由了,两岸的人们依旧在一片安详中生存着。这不会是最后一个被抓的渔民,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享用着同一条河流。大伟说,从那之后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国界神圣,不可侵犯”,可是河流是无辜的,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担任这神圣的分割任务。又深又宽的黑龙江啊,它只是渴望大海,渴望自由。
在今天中国的最北端,北红村有着那么多辛酸往事。迟子建说,她依靠写北极村童话出道。可在另外一个如此相近的村庄——北红村,我却只看到一幕悲剧。不知道二十年后生活在这里的会是谁,会有新的俄罗斯人来到这里吗?国家与民族的宏大想象是否还会被同样延续?异乡的浪漫会被暴力武器取代吗?地球会毁灭吗?
一个渔民很小,小到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小到不知道斯大林、溥仪与沙皇是谁。但是他知道,河里有鱼,他要活着。他还知道,他的先祖曾与俄罗斯姑娘共度一生,拥有一段浪漫往事。他还知道,对岸的土地原本不是那么陌生,一百年前,他拥有广阔的土地,与更多的自由。
(北极村哨所)我们造出飞机大炮,却无法自由自在地打鱼吃饭,担惊受怕地挨打花钱,近在咫尺却宛若远在天边,血液同流却形同陌路,真是聪明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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