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接着点!摔烂的全是你的!”
“屎蛋儿你没长眼睛啊,我这……这,没手了,你倒是慢点扔……慢点……”一个八九岁的瘦弱男孩仰面望着骑在树上的少年,两只手兜着脏兮兮的衣襟,去接上面丢下来的果子。
“哈哈——二丫头连手都没了,还想吃桃子,一边呆着去吧,哥可不喂你。”
树下三个孩子哄然大笑。
“你才是个没手没脚的驴粪蛋儿呢,整天只会滚啊,滚啊,不留神下坡,骨碌碌……”“二丫头”一边笑,一边用手比着,没留神兜在衣襟里的果子滚了一地,手忙脚乱去捡,旁边一颗烂透的的桃子踩个正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少年伏在树上笑的差点掉下来,道:“我叫‘屎蛋子’就成驴粪蛋了,那你……”
“二丫头”瞬间涨红了脸:“说好了不许再提,你又提。说话不算话,下次别叫我出来。”
少年从树上探出半个身子来,笑道:“不过开个玩笑,你又恼了,好啦好啦,我的错,小乾,哥哥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小乾嘟着嘴,不说话。
“真生气了?”少年伸手在脸上一抹,扮了个鬼脸,捏着嗓子道,“谁惹小乾生气啦,揍他好不好?”
“好呀好呀!你快下来。”孩子们一齐拍手。
正自闹个不休,少年突然脸色一变:“嘘!快跑!”
四个孩子都吃了一惊,霎时静了下来。少年急急忙忙从树上跳下来时,不提防大拇趾正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子,疼得呲牙咧嘴直跳脚。
“干什么呢!”随着清脆的声音,一个黑黝黝的小女孩快步走了出来,大声道,“好哇,偷东西都跑到别人家里来了——给我站住!”
桃儿也滚了一地,四个孩子抬腿便要跑,怎奈上树的少年哎哟连声迈不动步,正在犹豫,却看清来的只有这小女孩,顿时胆子大起来——“五个大老爷们,还怕这丫头不成?”
少年倒抽着冷气,嘻嘻笑道:“乔乔妹妹,叫我们做什么?”
乔乔恼道:“好好的果子,给你们糟蹋成这样,装什么蒜,照样赔来!”
“一个不少你的,都在这了,自己捡吧。”小乾嘟囔着。
少年坏笑道:“是啊,明明桃子一个不少,我们赔你什么呢?”
“是啊是啊。”男孩们连声附和。
乔乔恼了,捡起摔的稀烂的桃子,直问到那少年的脸上:“这是什么?少耍赖!又是你带的头,赔不赔!”
女孩年纪也不大,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生生比少年矮了一头,却丝毫不怯,瞪着亮闪闪的大眼睛,一脸怒色。
男孩们还没说话,墙内一个老妇的声音道:“乔乔——”
乔乔答应一声,再回头时,五个人已然一溜烟没了影子,恼得直跺脚,却无可奈何。
院内又道:“回来吧,跟他们闹什么。”
“奶奶,又是屎蛋儿他们几个。”乔乔阴沉着小脸蛋儿,慢慢走进院子去,闷闷不乐。
老妇却不说话,对着屋檐底下满满的一缸清水直出神。
缸是箍了三道,沿子磕破几个角的旧陶缸。水是早上新打的井水,映着蓝盈盈的天,漾着细细的波纹,凭空有些好看起来。
“奶奶?”乔乔摇着老妇的胳膊,满是委屈。
“哦?”
乔乔道:“不是去地里了么,怎么这时辰就回来了,还没到中午呢。”
“哦……看着没什么活儿,就回来了……对了,这水是什么时候打的?”
“奶奶糊涂啦?早上的事怎么都不记得。爹爹出门前挑的啊。”
老妇点点头,眉间忧色更深,顿了顿,又道:“渴不渴?早上有喝水么?”
乔乔摇头。
“那就好。我要出去一下,在我回来之前,这水先不要动,如果渴了吃果子。”
“怎么啦?为什么呀?”
“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做什么。”
说着,奶奶转了个身,一阵风似的出了院子,竟与往日蹒跚迟缓截然不同。咔嚓一声,大门落了锁。乔乔吓得一愣,大白天的,锁门做什么。
日头已经到头顶了。
小乾道:“我得回去了。爹爹找不见我,又该挨骂了。”
“偏你家里这许多规矩。”众人一片嘘声。
少年道:“吃完饭早点出来,我们等着你。”
“好。”
小乾贴着墙根儿,一步三回头走回家去。
一见面,父亲便恼了:“又跟那帮野孩子鬼混去了!”
“没有……”小乾低声道。
“还敢撒谎!你看看你自己,泥猴儿似的。”
小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不说话了。
“书也不好好念,整天疯跑,能有什么出息?今日的书背熟了么?”
“背……背了……”
父亲冷笑道:“你倒是背来我听听。”
“背了……没背熟。”
“背一句!”
“我……想不起来了。”
“嗬,长本事了,书都背到狗肚子里去了?”
小乾低着头。
“跪下!”
小乾一哆嗦,知道不好,却只得老老实实跪了。
接下来毫不意外的,父亲拿了笤帚来,一顿好打。
午饭自然是不许吃的。大人们自顾打盹,小乾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日头好像不那么毒了,微微有些风,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身上疼还好,肚子咕咕叫,却无从打发。小乾不敢再去找小伙伴们,一路漫无目的地溜达到村口。忽然想起,村子外头林子里,原有棵极好的桃树的,有些日子没去看,大约也熟了吧?
小乾回头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人留意他,便回忆着旧路,独自一个朝林子走去。
树叶子微微耷拉着,蝉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得人耳朵难受。这林子不大也稀疏,透着斑驳的天光。回头看去,村子离得已经甚远了。小乾摘了几颗红透的桃子揣在怀里,靠着树坐下,慢慢啃着。
忽然间,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径直奔这林子过来了。小乾不愿被人看见,往树后面缩了缩。稀稀拉拉的草丛恰好掩着他的身子,不易看见的。
人在林子里停住了脚步,小乾偷偷看去,竟有十三四个人,一色都是精壮的汉子,各挎着刀剑,脚步既轻,又安安静静站着,十分的诡异。
“梧亭,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一个中年人开口道。
身侧的年轻人叹了口气,道:“部主,必得如此么?”
“这可是百两黄金,你竟不动心?”
年轻人道:“我也动心,只是……这生意来的蹊跷,我们连雇主是谁都不清楚,未免有些冒险。你我大家都已不缺银钱,为这点金子,要对不会武功的人下手,何苦来哉。”
中年人笑了笑:“正是不会武功,十拿九稳的买卖,谈什么冒险?你也未免太过小心。”
“我不是小心,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女娃儿才十多岁的年纪,母亲还大着肚子,不过是本本分分的种田人,于心何忍呐?”
“说了半天,你是心软了啊。手底下的性命怕不要上百,竟这般婆婆妈妈起来。好了,不必多说,都到这里了,若是不乐意,自己回去便了。”
“部主!”
“别指望我分你半文钱。”
年轻人有些动气,红了耳朵根子,跺了跺脚,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出林子。身后,五条汉子一生不吭跟了出去。一行人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中年人大约是没料到如此场面,恶狠狠地盯着离去的背影,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反了!”
这些人声音都极轻,纵使发怒,也都压着自己的声音,不传出林子去。
余下的人有些乱了,七嘴八舌地道:“部主,这可如何是好?”
中年人冷冷地道:“杀个把庄稼汉,还少了他张梧亭么。计划照旧。都闭嘴。”
小乾害怕起来,悄悄站起身,猫着腰向外走去。他这一边离外面极近,又是光秃秃的路,走起来毫无声息。
最后一棵树的影子落在小乾背上,只要走出这林子,便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偷听。
“啪”的一声,怀里一轻,一颗桃子滚出来,恰落在枯叶堆上。
“谁!”背后传来一声低喝。
小乾顾不得回头,撒开双腿没命地向村子跑去。
“是个孩子啊。”有人呵呵一笑。
他听见刀出鞘的声音,不知怎的,平展展的路,突然一跤扑倒。后背痛起来,在父亲打的旧伤痕上,却疼得撕心裂肺一般。眼前黑下去,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追上来的人拔出了自己的刀,在孩子衣服上蹭了蹭血迹,收回鞘内。
“不妨事。”
“嗯,不知道哪里的野孩子,可惜啊,动了刀子却没人给钱。真是晦气。”
院子是极普通的农家小院,围着土墙,盖了两座瓦屋,庭中种些花草树木,树荫草影鸟啭蝶飞,颇为幽静,此时空荡荡的,愈发显得冷清。
乔乔呆了半晌,想不明白奶奶这是怎么了,索性放开手。见地上有几片枯叶,左右无事,便拿了扫帚里里外外扫了干净。
进了里屋,靠墙的条几上放着针线箩筐,一件小孩的衣裳,才做得一半,撂在那里。拿起来用手比了比,却是不会做。
呆呆地出了会神——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听奶奶说,差不多再要一个月,就要生了,偏想起回外婆家,巴巴的让爹借了车送去,连大黄狗都出了门。奶奶莫不是也跟着去了?好好的,又为什么不让喝水嘛?
想来想去心神不宁,把扫帚一扔,隔墙叫了西邻姊姊几声,没听见应声,竟是不在家。转眼看见伸进院子的桃枝下摇落的几颗果子,想起方才的事,气不打一处来,远远地踢了开去。
墙外人影一闪,吃吃笑个不停。听出是屎蛋子几个,乔乔心头火起,捡起一把碎石丢出去,不知怎的,一会儿竟没了动静……
走回屋子,黑洞洞的,眼睛还未适应屋内的光亮,却看见墙角里站着个人。乔乔几乎叫出来,下一瞬间便认了出来。
“奶奶,你怎么进来的?下了我一跳。怎么没听见门响呀。”
老妇摆了摆手,弯腰打开箱子,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丢出来。
乔乔捡起落在地上的衣裳,复又一件件叠好了放在一边,道:“奶奶找什么呢?”
箱子见了底,老妇从里面摸出一柄狭长的单刀来。
乔乔从来没有见过家里还有这般凶器,好奇地凑过去。
冷光一闪,刀出鞘,悄无声息。刀身平整如镜毫无锈迹,保养得极好。
老妇轻轻拭了拭刀刃,重又插回鞘,对乔乔道:“收拾两件替换衣裳,咱们走。”
“去外婆家吗?”
老妇摇了摇头:“离开这里。”
“那爹爹和妈妈呢?”
“只能回头再说了。不要多问。”老妇叹了口气,自语道,“不在家,也是好事。”
乔乔只得依言打了个包裹,老妇从箱底摸出几吊钱,半块碎银子,一只银钗,也一并包了起来。
正忙乱间,门锁忽然一响,吱呀一声,走进一个汉子来。看见乔乔两个,也是一惊:“娘,你们在家啊?”
老妇讶道:“你怎么回来了?阿香呢?”
“她的药忘在家里了,我回来找找。”
“既然回来了,就一起走。”
“去哪里?阿香还等着药呢。”
“几服安胎药,一顿不吃死不了人。来不及了,路上说。车呢?”
“在街口。”
老妇将包袱甩在背后,刀挂在腰间,一手拉着孙女,一手拽着儿子,不由分说出了屋子,却不奔门口,径自转向后院。
后院一溜矮墙,并没有门,生着几株小树。
乔乔忽然失声惊叫,被奶奶一把按在嘴上,作声不得。
后院的墙根底下,躺着个人,面朝着地下,一动不动。
老妇并没有丝毫诧异的神色,毫不犹豫,抱起乔乔拧身跃上墙头,回身拉了儿子上来。
墙外静悄悄的,一树果子累累可爱,几颗红艳艳的桃子在地上散着。三个孩子或躺或坐,屎蛋子少年骑在树枝上,手里握着乔乔丢出去的石头,似乎还在商量着哪只果子最甜。鲜血流了一地。
乔乔惊恐地睁大眼睛,尚没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看见奶奶轻轻扬手,街角一个影子一头栽倒在地,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牛车。
七月的树影伴着吱呀呀的车声摇晃,熟悉的田野,陌生的小道,还有祖母手中亮得扎眼的刀,加上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的隐约血腥味,混合成了女孩十一岁最后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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