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都无法准确表述小时候过年的兴奋,那时真的是用尽吃奶的力气盼过年。从腊月开始,就觉得日子特别有奔头,因为过年可以得到物质和情感两个方面巨大的奖赏。
实用的物质奖励共三种:穿新衣服、吃平时难以享受的鸡鸭鱼肉、得到四面八方的压岁钱供自己随意支配。情感奖励有两类:一是整天忙碌的家人和邻居终于闲下来,周围的氛围一片轻松祥和,毕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快乐需要有人分享;二是走亲访友其乐无穷,电影可以从初一看到初十。直到现在,回忆小时候过年的情景,我都觉得被幸福的云雾笼罩,血液循环马上加快。
现在不只大人,就连小孩都觉得,年味越来越淡,我深有同感。以前的日历刻在心里,距离除夕还有几天,比借出去的钱还有数;现在必须经常看看日历,才能想起该为过年去准备些什么了,直到今天,也没有比以前更兴奋、没有为春节就站在一天之后而丝毫失眠。难道人性真是那么喜新厌旧,对沿袭上千年的春节心生厌倦了,还是污染过重,现代人的良心蒙尘,感情变迟钝了?
有心理研究学者认为保持激情需要三个条件——幻想、新奇和唤醒,依照这个规律分析,忽然减轻了自己看淡春节的罪恶感,反而有些庆幸了。
首先就物质来说,奖励的意义已经大大削弱,我小时候最期待的物质幻想已经被彻底颠覆。如今买新衣服的理由俯拾皆是,心情好了买来庆祝一下,心情不好了买来抱慰一阵;吃喝玩乐呢,已经由期待吃到美味,变成担心体重增加太快,过完年又要辛苦地减肥,有个闺蜜,一到放假,就想请我们吃饭,来表达她的喜悦之情,不去还不是真爱,美食既是动力又是压力了;小朋友们对压岁钱已经学会顺其自然,最好不用挨家挨户去给长辈们拜年,有自己独立玩手机电脑的空间,还避免了一遍遍曝光成绩的隐私,把自己的收付款二维码往亲友群一放,发红包请扫码,爱发不发,发多少凭人品。
至于情感奖励的意义,也被众多的社交软件、便捷的交通削弱。与亲朋好友随时随处可以联系,文字、图片、视频,花样百出,有时候巴不得在线隐身,可以少说几句话,个人空间被挤压得严重变形了。四十年前我爸过年回家,要几天几夜;二十年前,我上大学回家,也是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下车脚就像踩在棉花上。现在呢,就算是“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也可能一个电话,通知你共进晚餐。你还堵在去机场接她的路上,她已经先站在路边等你了。完全没有“东风二月柳条新,却念行人千里隔”的离愁别绪。
过年的招数毫无新奇可言,当然激情就无法被唤醒了。真相是如此让人沮丧,这个年是不是可以不过了?或者最终会沦为像周末一样的普通休息日?
这个我倒觉得无需杞人忧天,每一个节日都有它存在的独特价值,春节尤其如此,它最初的意义是春天来了,新一轮的希望开始,皇帝亲自扶犁,昭告天下,“春播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层意义随着农耕社会基础削弱和科技进步,已经严重减轻,现在的春节,沉淀下来的主要是情感价值。
首先是家族血缘伦理纽带的强化。现代社会流动性非常强,一家人可能像蒲公英一样,散在四处,过年的时候,才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那些从小长大的远亲近邻,有机会把酒言欢,交流最近的生活,重温以前的回忆。很少谋面的孩子们,也有游戏压岁钱将他们很快凝聚起来,并且有机会听到父母儿时的糗事,拉低他们处心积虑塑造的完美形象,也算收获颇多。虽然00后的孩子只认偶像不认祖宗,但当他们发现这些人半陌生人跟自己有先天神秘血缘关系时,还是能找到一些归宿感。
无论社会如何发达,家庭血缘亲情始终是我们最基本的归处,在这里,我们几乎是无条件被接纳,得到安全保障,这对现代人的灵魂孤独症,有神奇的疗效。而在一个大家庭中,老人是最核心的凝聚力,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总能焕发出神性光芒。前两天我和我妈电话商量过年的准备,我说到二舅舅妈都走了,不知道在外地工作的表弟过年还回不回来。我妈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答复:“他肯定要回来,过年他不回家还能去哪?”不只是我每年理所当然要携夫带女回家过年,就连表弟一家三口,都被我妈划入了她的势力范围。只要有长辈在,家,就在那里,随时盼着你回去。
过年也是巩固友情的绝好时机。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伙伴,上小学中学大学时臭味相投相爱相杀的同学,平时大家各忙各的,也担心冒昧打扰别人,只有在这时候,可以毫无顾虑地邀约。因为,要过年了,问你回不回家,邀你一起喝茶聊天,才是这些天的正事。
去年春节前,手机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打过几次电话,心想骗子不会花那么多精力在我一个人身上,应该是有要事的,就回拨过去,原来是几个同学在一起喝酒,回忆往事,想起我,带着醉意打来电话。那一刻,觉得过了几十年也没有被忘记,激动得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几个月前惊闻一位初中同学已不幸离世,其它几个亲密伙伴深受震撼,以前总觉得年纪尚轻,后会有期,而且可以到地老天荒,没想到有人说走就先走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必须珍惜在一起的日子,于是剩下的几个约定每年聚一次,虽然大家远在天南海北。万里长城如此坚固,都有倒塌的一天,友谊不维护,也就千疮百孔了。你还年轻,她正美貌,趁着春节,及时去见你想见的人。
除了亲情的接纳、友情的相融,现在的人们还需要有更广阔的空间,更多的认同,这也是春节的第三方面意义——传统文化的传承。越来越多的人有机会走出国门,这时候会发现先天面孔首先将你归了类——你的心里装着杜甫为秋风所破的茅屋,还是汤姆叔叔的小屋,这种文化认同,也是我们安生立命的根本所在。
有一次去国外旅游参观清真寺,作为第二性的女人,要求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才允许入内。异族文化之下,内心是一片陌生茫然,甚至有一点惶恐不安,直到拿到宗教宣传手册,女儿翻到中文页,惊喜溢于言表,我们的文字,亲切的身影,那一刻成了我们的心之依托。
每到春节,十几亿人同一时间往家赶,同一个时间准备红得俗气又喜气的年货,同一个时间贴春联,同一个时间守着电视边批评边笑着看春晚,我们彼此的认同,就在这看似单调重复的细节之中得到强化。
我们都知道“床前明月光”不止是天气状况,因为“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余光中在《蟋蟀吟》中提出的问题“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我们心里都有答案,因为它“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眼睛,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
两条小鱼一起游泳,迎面游来一条老鱼,向他们点点头,问道;“早上好,孩子们,水怎么样?”两条小鱼一愣,接着往前游。过了一会,其中一条小鱼忍不住问道:“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高级的轻松是庄子的逍遥游,完全摆脱外物的束缚,鱼儿一直在水里自在地游,以致忽略了水的存在。如果有一天,它不幸成了涸辙之鲋,会怎样深情又撕心裂肺地回忆起水的柔情呢?
年味变淡,是因为我们拥有丰富便捷的一切,著纨绔享膏粱成了普罗大众的标配,朋友相见也时时可有,不再因为一件新衣、一顿美食、一次相逢而感激涕零、欣喜若狂,不用担心又要经过多少漫长的等待,才能重新得到。
静水流深,看似淡淡的年味中,我们更加关注生活品质、感情质量、更在意自己的归宿感、认同感,每个春节,都让我们喊着减肥、说着无聊,依然聚在一起,即使不能相见的,也记得在鞭炮此起彼伏的除夕午夜想起他、祝福他,在淡淡的年味中,给回忆留下无数个深情的瞬间。
如此,甚好,虽无茉莉的明朗的芬芳,却有兰草隽永的幽香,淡淡地,又过年了,给您拜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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