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姥姥要打我

作者: 莫小巧写啊写 | 来源:发表于2018-09-03 09:38 被阅读35次

    有一回,姥姥要打我。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也是会被惩罚的。

    姥姥拿着那只破破烂烂的芭蕉扇,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围堵我。那副场景里,我甚至因为它太像老鹰捉小鸡而感到好笑。可她面露凶光,真的要逮住我,要打我。我们顺时针转了三圈,又逆时针转了三圈。她逮住我了,狠狠打着我的屁股。

    第一刻的疼痛到来前,我愣住了。最先攫住我的是不可思议。原来我也会挨打。

    我一直以为,我是为姥姥疗伤的那个人。从我有记忆开始,姥姥经常靠在窗边,阳光打在她身上,光芒里有灰尘飘扬。她身上是熟悉的香味。她就这样靠在床头,脚顺在床上,呜呜大哭。呜呜呜,呜呜呜。

    ——姥姥,姥姥,你怎么了?

    ——姥姥没事,姥姥没事。

    ——姥姥,姥姥,我再也不气你了。

    ——姥姥没事,姥姥没事。

    ——姥姥,你为什么哭?

    ——姥姥没事,姥姥不知道。

    我趴在姥姥怀里,安慰她,说,没事的,姥姥不要哭,都会好的。

    那时候我总是猜,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我不够乖。或者,是姥爷又把姥姥气着了。

    若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姥爷在外地出差时喝多了酒,倒在南方的湿雾里,他的脾气也许会一直火爆下去。姥爷从脑血栓手里侥幸逃回,就算再傲气,左手左脚也不听他的使唤。那以后,他反复查着新华字典,反复讲着几个故事。“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日本鬼子晚上拍着屁股站起来站成一列,嘴里说着,嗨!嗨!嗨!”“公孙长公孙长,北山坡死了个大绵羊。”或者指着字典的附录对我说:“春、雨、惊、春、清、谷、天。对!春、雨、惊、春、清、谷、天。”

    姥姥是不是因为这样而哭呢?

    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姥爷又惹他生气。那是不是因为我没见过的舅舅?

    姥姥和姥爷拜了堂,从保定老家离开,来到唐山,白手起家。工作妥帖了,房子妥帖了,先生了一儿,又生了一女。十几年熬过去,女儿十岁,能顶事了。1976年盛夏一个晚上,儿子去朋友家睡,半夜两点多天崩地裂,姥爷精神恍惚地把妻女救出来,一路跑着去找儿子,一路挖出几个呼救的路人,眼看着救不出来的死去。到了朋友家,朋友说在东屋。姥爷挖啊刨啊,刨出了朋友的孩子。朋友又说,在北屋,姥爷挖啊刨啊,刨出了朋友的妻子。朋友终于说,其实在西屋。姥爷终于刨出了已经面色青黑的儿子。

    到我出生,唐山大地震过去了十来年。姥姥经常笑着看我,说,你舅舅要是活着,有三十啦。说着说着,突然哭起来。呜呜呜,你舅舅要是活着,咱们家也不会这么受他们欺负。

    要是不是因为想起了舅舅,那姥姥这次又是为什么哭?

    后来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姥姥就这么突然哭出来。

    我爱哭,一丁点小事就哭。街坊四邻都说我上学肯定不会少让人操心。我上小学第一天,跟在教室前门小窗口满头大汗趴着的姥姥使劲挥手:姥姥,回去!我好着呢!快回去!第一堂课,我第一个举手,学会了第一首儿歌。蚕宝宝,笑微微!吃桑叶,盖绿被!从早忙到晚,不怕苦和累!吐丝结茧为人类!

    姥姥后来也经常哭。呜呜呜。我很多时候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她自己也不明白。不过,后来我再也没在楼下那片空地里让姥姥追着打。

    但后来,又是在那片空地上,我和姥姥又一次被邻居围观了。

    姥姥仍然手持蒲扇,不过这一次她不是老鹰,而是鸡妈妈。姥姥手持蒲扇把我挡在身后,身上白色的跨栏背心被洗出翻卷,肩膀的挂带上有几个破洞。夏日炎炎。隔着姥姥的身躯,对面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

    已经记不起原因。姥姥就这样把我护在身后,对面的小姑娘骂道,老不死的!

    所谓暴怒的经验,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的首次。我感到自己像是炸开了,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我冲到姥姥面前,捡起地上的石块,像那个女孩砸去。

    操你妈。

    我嘶吼。

    你再说一遍。

    我嘶吼。

    我心里想着。杀了你。杀了你。敢这样说我姥姥,我杀了你。

    我这个被保护的对象,跑到姥姥前面几步,用石块驱赶着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的名字我仍然记得。不清楚是什么具体的汉字,但两个字的发音清晰异常。每每听到类似的名字,我脑子里都是那个下午。

    就在那个下午,我突然意识到我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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