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所有关于贫穷的面目,都是极其残酷的。
(一)
多年后,关于她的记忆,仍然是穿在身上不合身的红衣黄裤,印象中她好像只有两套换洗的衣服,冬天的时候也是穿得极单薄的,不管春夏秋冬,只穿一双凉鞋。
她的个子倒是比我们这些同龄的小孩长得要高,但脸是蜡黄的,人也瘦,扎起的一把头发少而枯黄。
人对所处的环境总是有很奇妙的反应。她很少跟班上的人说话,我们曾是同桌,但记忆中跟她说过的话寥寥无几,而且她的的语气里总是带着某种卑微和胆怯感。
她有一个妹妹,和我妹妹同一个班,当然,事情的重点是关于她妹妹的一件衣服。
当时是冬天,她妹妹穿了一件稍厚的风衣,好像是和同学间追逐打闹带来的一些小恩怨,她把衣服脱下来放在书桌的抽屉里,然后她的衣服被人给用刀子划了一道长长的刀子——衣服不能穿了。
她妈妈领着她妹妹到学校的办公室里讨个说法,要划刀子的人赔衣服,办公室的老师面面相觑:一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肇事者”是谁,二是因为它只值一百来块钱。
她妈妈的诉求得不到满足,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先是怒骂划破衣服的人,接着骂女儿,然后失控到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撕打起女儿来。
辛酸与屈辱让这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嚎啕大哭,她妈妈在狠狠的撕打后抱着她狂哭不止。
当然最后谁也没有为这件衣服负责,但因为贫穷,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就要过早地直面这个世界的残酷,一个成年人要用最笨劣的方式讨件衣服的钱。
(二)
大二时有一次和室友吃完饭回宿舍,经过宿管室时看到几个女孩把一个女孩团团围住,宿管阿姨在一旁作调解,她们的三言两语间我们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被围住的女孩去宿舍推销商品,敲门时没有人回应她也进去了,巧的是宿舍没人,更巧的是她没有离开时这个宿舍的人回来了,她们认为这个女孩是来偷东西的,尽管这个女孩解释了自己是来卖东西的,但没有人理会她的动机。
那些女孩的声音尖锐而刺耳:“没有人你为什么要进去,我们的东西要是丢了怎么办?你负责吗?”
那个女孩百口莫辩,我们离去时听到身后的她带着哭腔回应:“我只是想卖个东西怎么了?我只是想赚个十块钱,我只是想赚十块钱!”
同行的室友讨论此事时说了一句:“本来就是啊,宿舍里没有人为什么要进去?就算卖东西也不能这样的。”
她说的固然也是没有错的,但我的心纠得紧紧的。
在那个人来人往的宿管室外面,必定有很多的人目睹了这个女孩为了十块钱狼狈的一幕,
那份为了生活的艰涩与窘迫是如此地尖锐,在众目睽睽之下之下接受的“审判”必定是伴随着她的一生的。
(三)
下班后走到家附近的街道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推着破旧的装着可回收垃圾的木车的老人。
他总是在我住的公寓楼下的垃圾桶里捡垃圾,有一次我给了他一个烂纸箱,他连连对我说了几句谢谢,好像捡到了某个宝贝一样,语气真诚而热烈,让我愈发觉得他生活的极不易。
所以当他出现在这条街道上时,我特意有留意他的举动。
我们各在街的对边而行,本来他是慢悠悠地走着的,突然间他推着那辆破旧的木车在小跑起来,来往的行人中也开始注意着他这令人诧异的动作。
他实在太显眼了。一个老人突然间像一个参加百米冲刺的选手一样身躯变得健壮起来,好像终点有一块金牌在等着他,而他赛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还利索地躲避着路上的车辆,那一瞬间让我觉得他就是一个追逐金牌的年轻选手。
直到我看到他奔跑了几十米、快要追上一个左右手都拿着垃圾篓的大妈时,我才恍然大悟,没有什么金牌,他也不是追逐金牌的年轻选手,他只是想在这个大妈把垃圾扔进垃圾桶时赶紧把垃圾捡了。
他应当是认为大妈会把垃圾篓也一起扔掉的,那是胶制品,可以卖得几毛钱,他才会竭尽所能地在车辆往来、人行稠密的街头中追逐,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位大妈只是把垃圾倒进垃圾桶里。
他很快地翻了翻垃圾桶里的垃圾,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继续前行,他又恢复了最先走在这条街上的步伐,慢悠悠的,是一个古稀老人的姿态。
这些年来,因为所处环境的关系,也随着我校园生活的结束被“放逐”到社会上,我总是见证到贫穷面目中残忍又可怖的本质。
我看见过一位爷爷为了几十块的路费是怎样的当着众人的面暴打孙女,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因为没有合适的裤子穿走一段路又提提裤子,见过夫妻间为了几百块钱是如何地打个头破血流,贫穷有时把人羞辱得连一块遮羞布都不剩,让人赤身裸体地面对这个世界,连一点体面的情分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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