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说（二）

二

夜晚，我照常窝在残旧的沙发椅里，却不似往常那样心事平平，又是一个十五，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到正中央，又圆又大的月格外的忧伤，穿过时光的缝隙泼洒下冰冷的清晖，一丝一缕缠绕心头。月一直都在，见证了背井离乡，目睹了家破人亡。

五十多年前的正月初一，正是飞鱼岛的招鱼祭。这座方圆四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岛树木丛生，丘陵起伏，海滨怪石林立，形状各异，这是一座漂荡在茫茫海面上的孤岛，几百年来不曾有人踏上这片土地，也不曾有人游出这个世外桃源。清晨六时，太阳刚从天鹅绒般的海面跳出，山峰上晨雾将消未消，秘境一般引人入胜，红头部落家家户户喧哗热闹，一艘艘红白蓝相间的拼板舟早已整齐的排列在部落前的八代湾岸边，每艘拼板舟后都各自架起炉灶，灶上置放滚着沸水的大锅，水汽渺渺，预备煮公猪与公鸡肉祭神。不多时，各家族男性都齐聚海边，老者都穿着蓝白条纹短背心、丁字裤，脖子上挂着黄金片，年轻人只穿着丁字裤。大伙随着白发老者行向海边，手上端着以银盔盖着的芋头、猪肉等祀品。其中走在最前面的老者是红头部落所有族长中最年长也最有威望的人，他也是最有经验的“飞鱼之子”，叫夏曼•蓝波安。随后，老者们一起站入家族船中，对着大海祷念，祈求飞鱼祭大丰收、族人出海平安，年轻人则站在船后，女人们只能在岸边远远的观看。祈祷过后，便是各家族分别祭祀神明了，夏曼•蓝波安的儿子希•蓝波安麻利的宰杀了家中准备的猪、鸡，将血液盛在盘中，再以手指沾血，将血擦在岸边石头上，随后把肉交给了守着大锅的妻子去煮。自己又赶忙跑到族人间，蹲坐岸边讨论部落今年的事务。

妻子希•阿多恁认真的处理着祭品，闻到血腥气后突然作呕想吐，她掩了掩鼻，屏住呼吸压下去反胃的冲动，又低头忙碌了起来。祭祀过后，各族人纷纷散去，蓝波安一家也拿着东西回家，妻子疑惑的和蓝波安说道：“奇怪，刚才煮祭品时不知怎么回事很想吐，刚才收东西时也是。”蓝波安转头惊喜的看着妻子：“我们去看族医，说不定我们有孩子了！招鱼祭上得来的孩子，是神明给我们的礼物啊，说不定又是一个‘飞鱼之子’！”

十个月后，一阵嘹亮的啼哭在蓝波安的地下屋里响起，伴随着一阵惊呼，随后又是一阵喧嚷。阿多恁在一片喧闹中昏睡过去，一天后才悠悠转醒。看着身边空空的床铺，着急的大喊：“蓝波安，蓝波安，你在哪里？”蓝波安端着一碗汤推门进来，“我们的孩子呢？好不好？是男是女？”蓝波安放下手中的羹汤，坐在床边，用手理了理妻子凌乱的头发，“你别担心，有不舒服吗？孩子在阿妈那里，说等你醒来就抱过来，他很好，我们家又来了一个飞鱼之子！只是……”阿多恁听后舒了一口气，转而不解“只是什么？”蓝波安端起汤递到妻子面前，“你看了孩子就知道了，辛苦你了，肯定饿了，先把汤喝了，我去抱孩子过来。”

阿多恁小心翼翼的抱着熟睡的孩子，看着小小的皱皱巴巴的脸一阵欣喜，这个小小的暖暖的生命就是她怀胎十月的孩子，他是神圣的飞鱼之子，看着小肉团肩后一块红色翅膀型的胎记，阿多恁觉得骄傲也觉得敬畏。

这片安宁的岛屿叫飞鱼岛，因为每年飞鱼都会游经这里，给岛上的族民带来食物，相传有一位祖先在台风来临之前冒险救人而沉入大海，被一位长着飞鱼翅膀的神明救起，因着祖先的爱与勇气，神明便给了他能在水里长时间游泳的恩赐，此后，祖先的后代里也出现了这种能力，他们的肩后都有着飞鱼翅膀的鲜红印记，后来，他们被称为飞鱼之子，像祖先一样都是那么勇敢那么良善。

阿多恁温柔的抚摸着孩子，看了这么久，并没有看出哪里有问题，为何丈夫说“只是”？蓝波安感受到妻子的注视，顿了顿说：“我也搞不懂，但我看了好多次，他是飞鱼之子，但却是个女娃。”阿多恁一声惊呼，连忙打开了孩子的尿布裤，却看不到本应该有的“那话儿”，那里平滑整齐，分明就是个女娃！“这，这怎么可能，那印记是真的，这里也是真的，可是历来飞鱼之子就只有男娃啊，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好不安，是神明弄错了吗？对啊，会不会是弄错了，她只是有胎记却没有能力，那样的话我们把胎记遮起来就好了啊！”阿多恁紧紧盯着蓝波安，蓝波安苦笑了一下“是真的，都是真的，我昨天有把她放在水盆里，真的就像鱼一样，睡了好久，没有办法瞒，既然有了神力就自然该挑起保护岛屿的担子，既然是飞鱼之子，就不仅是我们的孩子，更是整个岛屿的孩子。”阿多恁心里泛酸，紧紧的抱着孩子，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知道我知道，可就是舍不得，看着阿爸每次筋疲力尽的从海里出来我都好心疼，如今我的孩子也要那样了，更何况是个女娃，这可怎么办啊。”蓝波安搂了搂妻子，看着孩子说道：“所有人都认为飞鱼之子就是男娃，阿爸阿妈也只是看了胎记，不知说出孩子的性别又会招来多大风波，是祸是福都不知道，既然如此那就当男娃养，还能救几个人，只是苦了这个孩子了。”阿多恁凄然的看着熟睡的孩子，不知道这是上天的眷顾还是神明的作弄。

几天之后，蓝波安家的产房外一只用线绑着的小螃蟹悬挂在一根竹竿上，而蓝白红相间的襁褓里的孩子在一顿丰盛的午餐上获得了自己的名字——阿梦Ameng,寓意鱼的孩子，蓝波安也有了自己的新名字夏曼•阿梦，阿多恁也更名为希南•阿梦，做了祖父的老者在他晚年时终于迎来了一生中最后一个姓名：夏本•阿梦。

文化：

1.招鱼祭是台湾兰屿岛达悟族原住民的重要节日，飞鱼是他们的主要食物来源。

2.达悟族的姓氏传承与大陆很不同，他们是名从子姓，当一对夫妻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要改名和孩子的名字相同，母亲改为希南•xx，父亲改为夏曼•xx,爷爷改为夏本•xx,意思是xx的妈妈、爸爸、爷爷。

3.达悟族的房屋都有自己的产房，生孩子后要将一只小螃蟹挂在竹竿上放在产房外，表示有孩子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