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普通街市的养老院,空间相当紧张,租个首层几百平米的空间,分隔成单人房、双人房、三人房、办公室、电视厅、厨房,然后,然后就没有了。医疗室多半是没有的。盥洗室是公共的。需要医疗服务的就送到合作的诊所去。高楼层的空间租金会相对便宜些,但是多半老楼是没有电梯的,对老人来说太不方便。
这是从电影《桃姐》看到的香港市区的普通民办养老院,每个月收费约为工薪阶层月工资(假设平均一万港币)的三分之一强,且是纯住宿费。如果没有政府补贴,没有家人或社会组织的支持,不享受退休金的老人一般住不起这样的普通养老院。
是五年前的“老”电影了。刚上映的那年,2012,我刚漂到一个陌生城市,忙碌的是别的事情,对这样题材的电影基本无感。最近因为与朋友讨论代际沟通的话题,提到了这部电影,一看之下,发现电影蕴含的信息远远超出老年话题,根本是借老人的行踪与人际关系映照出香港这个貌似孤岛的城市,各个不同阶层的人们各安其命,有一种缓慢沉着的步伐,整体哀而不伤,仿佛阳光下街道上慢慢挪动着的一个曾经中风的老太太,她的脚步说明了一切。
许鞍华导演在片中也扮演了一个群众:厨房女工。你看她与工友,穿着深蓝色工作服,抬着满满一筐蔬菜从运货车那儿走向厨房后门,在门前停下来,镜头拉近到那筐蔬菜上:人们每天摄入作为能量的蔬菜,是如此普通。围绕着这蔬菜的工作的人们,也是如此普通。
这部片子有点像向蔬菜一般普通的人生致敬。
主角桃姐,十二岁从台山乡下被卖到香港做女佣,在梁家服侍了四代人。梁家大部分人移民加拿大之后,家里只有一个做电影制片人的单身汉梁先生,住在逼仄的公寓楼,桃姐仍在服务。劳作是她的日常,睡在洗衣机边上是她的日常,还以为时间不会再向前走了,会服务到地老天荒,谁知中风了。这时她还不到七十岁,明明之前不显老,但中风是一个转折点,眼见江河日下……
作为佣人,做不动了,她主动提出去养老院,不做小主人的累赘。仿佛早已知道这一天会到来,梁家人作了安排,最后桃姐就住进了一家普通养老院的单人房。从熟悉的家、市场、社区,蘧然来到一个陌生的、过集体生活的地方,桃姐少不得要花时间去适应。在这里她看到了带着各种问题汇聚在一起的人们,年轻的,年老的,健康的,生病的,每个人自己的问题都相当于厚厚一部书,需要耐心细品。
电影对每一个不管是不是进入老年的角色都足够耐心,足够宽厚,并没有对各个个体作出价值评判,而是尽可能真实地呈现他们各自的生活状态,这评判,可能交给了观众,甚至观众也只有带着敬意默默观看,不会起评判的念头。心里深知,眼前所见,说不定有一天就是自己要过的日子呢。
桃姐身体尚可以驻拐杖出门的时候,与梁先生两个步行到社区公园。在这里两个人有一小段对话,互相问对方为什么不结婚。梁先生指出,桃姐年轻时有好多追求者的,卖鱼的、卖菜的、卖五金的……为什么她当时不考虑一下呢,也许命运就此不同了。可以构想一下,也许最后不住在养老院而是和家人在一起呢~桃姐对当年的抉择可是一点儿没有悔意,她也不辩论,只是开玩笑说那些追求者都有“腥味”,其实不妨看作她对“异质生活”的抗拒。同样的,当她反问小辈,“你为什么不结婚?”小辈也几乎是沿袭着同样的套路来回答她:“腥呀。”在这段小对话里,我看到了两个孤独的人,也许属于不同的时代,但他们的共同之处恐怕也很明显:当打破孤独的代价显得过分巨大时,宁可保持原状而终老了。
在别的场合,我看得更多的是另一种对话,老一辈问年轻人“你为什么不结婚”,后面隐藏着的预设前提是“结婚才正常”。这部电影的互问者本身是两个以独身为常态的人,所以探讨的是另一个范畴的问题了。当桃姐还在正常劳作,当梁先生正常出差各地的时候,家里还有只猫叫“卡卡”。拥有猫,简直是喜爱孤独的人的标配吧?在这两个主要角色身上,电影讨论的更是个人的孤独为主。这是他们各自选择的生活,他们让独处成为自己生活的核心,不轻易交付自己的时间给别人。从个人选择的角度来看,这也可称是一种个体自由吧。
香港恰好是用来说明个体孤独的典型城市:每个人穿行于城市森林里的时候,都是离子化的单个个体,他们互相交叉的轨迹,倒是编织成一幅幅热闹繁华的画面,这画面,仍是孤独为主题的。
当梁家女主人从国外飞来看望桃姐的时候,那一个场景几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物品都是戏!阶层、身份、传统习俗、人情之常态,几近完美地被一个场景展现出来。总觉得梁妈妈有点脸熟,后来才发现是当年誉为“天下第一嫂”的中国演员王馥荔演的!瞬时觉得,戏里戏外都传达了超出角色设定的太多东西!
还有刚开场不久,梁先生独坐家中吃桃姐做的清蒸鱼那段戏,拍得很细腻,再一次,食物成了人与世界的连接点。再后来,故事到中段,梁先生带桃姐在食肆点菜吃饭时,又出现清蒸鱼。镜头这时候跨过邻桌的食客用餐的身姿与手上的动作,对准一起“随便吃点”的主仆二人。食肆里面典型的嘈杂、快节奏、各人执生,似乎在呈现一个迷你社会版图。如果要追踪电影中出现的各种食物,会发现它们在每一个出现的桥段里都是重要的连接点呢。有时候不得不同意,食物即生活。如何对待三餐,真是能看出一个人对待自己的生活的认真程度的。
在喧闹的食肆,有时会看见头发花白的长者,穿着旧式马甲,收拾得利落,做侍应工作极为认真,工作时简直有一种“我以工作为上帝”的尊严。他们趁着身体还能支撑,兢兢业业做到做不动的那一天。由于他们没有退休金制度,最后那段日子怎么过的,真是不知道了。
我所知道的是,假如一个人常常为老之将至而焦虑,不妨看看《桃姐》,倒是有镇静作用的。电影加工过的生活,已消减了不少冲击力,它只是友善地向观众展露普通人的安详一面。正如其中一个场景,桃姐在医院接受一个手术前夕,梁先生带着社区牧师来与她一起祈祷,牧师的祈祷辞里说的:“自己经历过艰辛,才能更好地安慰他人。”
这便是“懂得的慈悲”罢。
网络图片。摄影地点:油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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