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谭嗣同,死于前戊戌年(光绪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九八年)之维新党祸,迄今已周甲子。恒血千年,秋坟鬼唱,抚时摅往,谈者已多,兹撷述其异于一般所闻者。
嗣同为谭敬甫(继洵)子,母早丧,又失继母欢,故自幼养成兀傲与偏激,曾自言:
吾自少偏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忍受;死屡矣,而卒不死……
据传:嗣同四五岁时,与群儿戏于邻近鱼塘,失足坠水,群儿惊走。敬甫适昼寝,朦胧间似有人对他猛撼,耳边恍闻“星君有难,速起救!”惊寤奔往,则嗣同方载沉载浮,急拯之起,已气息仅属,因字之“复生”。
十二岁时,敬甫挈他游衡山,方与羽士茗谈,嗣同自出观览,踬(被物绊倒)坠岩下,樵者引之起,掖归观中,羽土为之敷药,谛视之屡,告敬甫曰:“郎君骨相迴凡俗,微嫌过于英脱,他日剔历仕途,宜外官不宜京曹,过三品则京内外胥宜矣,不则有大祸……。”
以上传说,似涉怪异,但羽土之言,未可全非,复生弱点,即过露锋芒也。
敬甫官甘肃时,复生方十四岁,随宦衙斋,攻读甚勤,所业大进。抱负既自不凡,又复恫念身世,所为诗文,莽苍遒上,大有振衣长啸,拔刀斫地之概,所作以古体为最,录《新民丛报》所漏载者,如《罂粟米囊谣》:
罂空粟,囊无米,室如悬罄饥欲死,且莫理,米囊可疗饥,婴粟栽千里;非米非粟,苍生病矣。
又如《六盘山转镶谣》:
马足蹩,车轴折,人蹉跌,山岌粱,朔雁一声天雨雪。舆夫舆夫尔勿嗔,仅用尔力,尔胡不肯竭?尔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呜呼车中累累之物,东南万户之膏血!
二十岁走新疆,巡抚刘锦棠是敬甫故交,抚之如子侄,又奇其才,遇人辄延誉,复生极感之,锦棠死,复生挽句长达百余字,一时称绝。所为词不多见,有自题小照,《望海潮》一阕: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骨相空谈。
腹轮自转,回头十九年过,春梦醒来波!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看如何?鉴不似人,形还问影,岂缘酒后颜酡?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
又诗:
塞上羁身客影孤,模糊谁辨故今吾。事如顾曲偏多误,诗似围棋总讳输。
燕市臂交屠狗辈,楚狂名溷牧猪奴。放歌不用敲檀板,欲借王敦缺唾壶。
复生撰像赞最工,出语奇拔,直能妙到秋亳,可与定盦(龚自珍)媲美,如自题:
忆!此为谁,峥峥其骨,峻峻其威,李长吉通眉,汝亦通眉,于是生有廿七年矣,幸绯衣使者之不汝追,天使将下,上帝曰咨,其文多恨与制违,然能猖狂可非,放之人世称天累,海枯石烂孤鸾飞。
光绪癸巳,复生与饶仙槎、李玉则同写照放上海,旋有议饶者,词连复生,复生恇惧,作
《三人像赞》为戒:
三子并立饶者髯,右者唯李左者谭,洸洸之海天所涵,于此取别相北南。既南既北不用咸,相语以目旁有钳,髯乎髯乎尔何谈,平生已矣来可砭。右者閟 洫其口缄,左者铭之神则监。
又喜为铭,有《谗鼎铭》最佳,句云:
曾不出刀,曾不出薪,天下为秦相割烹。
自甲申(光绪十年)而甲午(光绪二十年),两丁外患,风雨如晦,不尽郁优也。
谭复生思想,约可分为两期,而以甲午为转捩点,甲午前,所作多“隽语”,如云:
人心难静而易动者也,结冤甚易,解之甚难。静之以和平,天下自渐渐帖服;动之以掺切,皆将诡诈流转。以心相战,由心达于外,而劫运成矣
又如:
见一用机之人,先平自已机心,重发一慈悲之念,自能不觉人之有机,而人之机为我所忘,亦必能自忘,无召之者自不来也。此可试之一人数人而立效,使道力骤增万万倍,则天下之机,皆可泯也。
皆纯乎儒者之言。
《单刀铭自序》:
余有双剑,一曰麟角,一曰凤距,取抱朴子之论刀盾戟杖而知之,譬如麟角凤距,何必用之也。若夫单刀,北方剡器绝术,亦惟稚川始称之,且自言有秘法,其巧入神,由来古矣,贻以自铭单刀……
虽任侠自熹,尚犹学道有得。
乙未(光绪二十一年)以后,忽尽弃三十岁以前所作,而为激昂亢进之言,此为其思想之大转变处。梁启超所为《谭氏传》
有云:
少年曾为考据笺注、金石镂刻、诗古文辞之学,亦好谈中国古兵法。三十岁以后悉弃去,究心、泰西、天算、格致、政治、历史之学,皆有心得。初极推崇耶稣兼爱之教,而不尊佛,不尊孔子……
当时谭与赞助新政之教士李提摩太、林乐知等往来,昌言西洋政制科学,足启其“崇耶”之绪,但,按之谭于自著《仁学》一书序文所言,似涵孕于墨翟之学为深,序中有:
能调燮联融孔与耶之间,则曰墨,周秦学者,必孔墨,孔墨诚仁之一家也……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一曰格致,吾所谓学也……仁而学,学而仁,今之士其勿为高哉,盖即墨之两派以近合孔、耶!
又云:
愧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
说得何等明显!从耶之博爱,而入墨之兼爱,更以孔之力行
近乎仁,糅合墨之贵实践,所谓“孔墨诚仁之一家”也,菜市口引颈横刀,人以其殉道精神为不可及!
近世对康、梁与保皇党已有定论,章太炎对康之妖妄,尝为文痛斥,犹于谭无微辞,且美为“踔厉(精神振奋)敢死”。谭之言论,反满反君主,如:
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曰共誉,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因末而累其本者。
君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更为末也。民之于民,无相为死之理,本之与末,更无相为死之理,古之死节者止有死事的道理,决无死君的道理。
其民主思想,于黄黎洲(宗羲)说法外,更上绍墨子“尚同”篇之理论了,康有为之言之行,焉能望其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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