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让人痛心的新闻。不过一般的反应是几声唏嘘，然后，遗忘。毕竟，世界这么大，天灾人祸什么时候都不少，人们也习惯了；但我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也许是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吃的东西便堵在胸口，梗得难受；也许是睡觉之前头脑中突然闪过新闻的画面，当晚的睡眠就很难保证了，我的思绪会飘到很远很远，飘回几十年前。

      我在浏阳长大。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浏阳，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多山少地，交通不便。紧挨着省会长沙，却要坐几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光一个焦溪岭就够绕半天的，而且山路盘旋，惊险不亚过山车。那时中国人还在为温饱挣扎，以这样的自然条件，浏阳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不同于一般县城，浏阳有一个大大的优势：世界闻名的花炮之乡。花炮保证了浏阳人衣食无忧，但花炮对浏阳的影响远不止于此。花炮，塑造了浏阳生活的方方面面。

       浏阳的节日比哪儿都热闹。除夕、春节、元宵节的时候，鞭炮响到面对面喊话都听不见。浏阳人对烟花似乎并不太感兴趣，实在看得太多了。那么多花炮厂，河边上几个试放点每天都不空，谁耐烦去看？但到过年过节，大家还是很乐意玩。那时工厂的管理大约也不太严格，贵的大的烟花不能随便拿出来，小孩子们玩的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好像家家都不缺，拿在手里放的手枪花炮，彩菊筒，在地上打转转的大地花，还有什么烟雾弹，甩炮，都是我们日常的玩具；大人们则偏爱鞭炮，浏阳话叫炮竹，胆子大的小伙子常常偷偷做一点加强版的炮竹用来炸龙灯，大约是火药放的多吧，那些炮竹特别响，特别厉害，真正是震耳欲聋。

       那时，我认识的浏阳人，没有家里没人在花炮厂上班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没有没做过花炮的。花炮生意好，厂里经常做不赢，会把一些简单的活让职工领回家给老人孩子做。我们做的最多的是粘降落伞的线。降落伞花炮在燃放时会有两三张五颜六色的小纸伞冲出来，那纸伞是六边形或八边形，每个角要用小纸片粘上一根细棉线，晾干后整整齐齐收起来。这样简单重复费时间的活计，特别适合小孩子干。当时我们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做这个。那时大人们忙于生计，很少过问孩子的学习，如果一起玩的小伙伴被家里吼回去，多半是少干了活。

      浏阳人的生活也是围绕着花炮安排的。比如，几点起床算早起？六七点？对不起，我们小时候，正常的起床时间是凌晨三四点。因为天热的时候花炮厂必须避开高温时段，早上五六点就上班。那时早点还不盛行，大家都是一天三顿饭，又没有冰箱，早上现买菜现做，自然要早起。小孩子也有任务：买豆腐脑，浏阳话叫捡水豆腐。浏阳人爱吃水豆腐，加点酱油香菜便是汤菜，加点糖便是点心。那时还是国营的豆腐店，便宜，买一角钱够一家一天的汤菜外加小孩的点心；但买的人多，要早早去排队，大人们费不起时间，于是便成了小孩的专门任务。一大群孩子，拿着装豆腐的盆子，一路说说笑笑，颇不寂寞。我们还有专门的照明工具：每人手里抓着一小把电光花，轮流点燃，来去的路上就都有了亮光。很多年后，我给童年的儿子描绘这个画面，儿子说，好浪漫哦。

       是很浪漫。在那个时代，人们根本没工夫想柴米油盐之外的事，但浏阳的生活确实总有那么一点超出现实的梦幻，也许是烟花自带浪漫气质？当时有一个全城传诵的故事：一个姑娘在降落伞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地址，并且说，不知这个降落伞会落到哪个有缘人之手？结果，一个美国小伙子巴巴找到了浏阳。上世纪八十年代啊，真不知他如何碾转奔波才达到目的。故事的结局倒不是童话式的，现实得不得了，那个姑娘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见他。那时花炮厂的女工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很多人只读过小学，甚至小学都没毕业。再心灵手巧，现实的差距摆在那里。多情的小伙子只能黯然离去。

       这样的故事也许徒然让人唏嘘，浏阳人的日子却实实在在过的比别处更有滋味。我从未见过任何其他地方有那么多的特色食品，像臜鱼臜鸡，火醅鱼，平肚，味道都好得不得了。浏阳人特别善于变废为宝，比如鲢鱼，一般人并不爱吃，也便宜，做臜鱼却很合适，大鲢鱼腹部的脂肪臜出来特别香软；火醅鱼更是什么杂鱼都可以做，小孩在小溪小塘里捞的小鱼小虾，勤快的妈妈顺手放在瓮坛（当时家家用土灶，会装瓮坛烧水）盖子上烘干，集到一定数量再熏或烤熟，吃的时候加茶油豆豉剁辣椒一蒸，比什么鲈鱼鳜鱼味道都好；平肚做汤，鲜得了不得，说白了不过是油炸的猪皮。在巧手的浏阳人手里，什么都可以变成美食。浏阳的素食菜现在也有点名气了，其实现在的工业制品与我们小时候吃的家庭手工制品真没法比，晒干的茄子皮、苦瓜皮、南瓜皮都是我的至爱；萝卜是万能材料，辣椒萝卜干香脆、泡萝卜爽口，都是好东西；连老了的青菜梗子，往泡菜坛子里一丢，泡好了夹出来，洒上点辣椒甘草粉，味道也极好。即便是简单的米，浏阳人也能玩出好多花样来。最简单的，打成粉，做碱水粑粑，也很可口；包上箬叶，便带上了特殊的清香；到春天，掐艾草的嫩尖做成艾粑粑，更是满口香甜；平时若有剩饭，晒干收起来，或炒或油炸，香喷喷的，是小孩们喜爱的零食；当时吃的是捞饭，浏阳人米汤都舍不得倒掉，烧开，撕根油条丢进去，加点蒜叶，就是一碗好汤；若是冬天，米汤煮青菜，加一碗剩饭，一点猪油，吃得全身都暖烘烘的，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红薯是粗粮，但浏阳人把它加工成红薯片，又韧又甜，又有嚼头，好吃又健康；晒成红薯丝，掺在米里煮成红薯丝饭，比白米饭好吃多了！前几年到一家农家乐玩，看到他家灶上有一碗剩的红薯丝饭，我直接把那碗冷饭给吃掉了。现在都没人晒红薯丝了，好想念那香甜的味道。也许是长期做手工的缘故，浏阳人特别勤快，手也特别巧，硬是把平凡的日子过的舒舒坦坦，多姿多彩。浏阳人对此是很自豪的。读大学时，校园里有一家米粉店，是浏阳人开的，老板经常自豪地说，我招人只要浏阳的，别地方的人哪有浏阳人灵泛（聪明灵巧的意思）勤快。

       浏阳人自豪的当然还有花炮。改革开放之初，省城长沙外国人还不多见，到浏阳的外国人就不少，当然都是冲着花炮去的。那时中国人信心还不是很足，总觉得外国人做的东西比我们的好，但他们不还是要来买我们的花炮？为此，浏阳人很骄傲，不过骄傲中又带了一点伤感：“外国人怕死，他们不敢做花炮。”花炮，给全世界带来欢乐与喜庆；做花炮却是危险重重。当时浏阳人民医院，一个小小的县级医院，烧伤科全国闻名，常有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病人来就医——无他，经验丰富。在浏阳，如果有爆炸震动，全城的人都会停止手头的事，开始打听发生了什么。如果是虚惊一场还好，大家感叹几句，各自散开，做自己的事去了；若真有事故，大家就开始战战兢兢地等待，老年人便点上香烛开始跪拜——也不知拜的什么神。有一次爆炸声特别响，持续时间又久，大家都不用等待了，把手头的事情一丢，一齐往人民医院的方向赶。所有的人，胆颤心惊的，抖抖索索的，往一个地方赶，偶尔颤抖着互相打探一句，平时闹个不停的小孩都没有一个敢吭声。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有消息传出来了，家属们撕心裂肺的哭声也响起来了，而得知自家人平安的人们也没有轻松的感觉。城市小，大家多少都沾亲带故；何况人们还担心：这次逃过去了，下次呢？在别的地方，遭遇不幸的人往往会狂怒：为什么是我？在浏阳，人人都明白，有可能是任何人。然而，又能怎样呢？悲伤过后，生活还得继续。在浏阳，有多少家庭经历过锥心之痛？没有人知道，平时也看不出。我就有一个阿姨死于一次事故，当时她仅17岁。外婆伤心欲绝，无法继续在厂里做工，回家做了家庭主妇；但舅舅和两个阿姨还是在花炮厂工作，舅舅做的还是最危险的工种：装火药。我在外婆身边十几年，从来没听她说起过这个事，还是后来听母亲阿姨们说起才知道的。也许，只有这样，人才能生活下去吧。

       后来生活越来越好，工厂条件好了，管理更规范，事故也少了，浏阳烟花的名气也更大了。我离开了浏阳，每次回去都感到这座小城变得更大更美。一河诗画，满城烟花，焰火照耀下的小城，再没有令人心悸的阴影；直到，看到那则新闻，将我带回童年的记忆，看到小小的自己，死死攥着外婆的衣角，大气都不敢出，趔趔趄趄往医院赶。我们走在桥上，桥下是那条世界闻名的河，周围是和我们一样悲伤无助的人群......

      新的一年，带给我们新的希望。祈愿浏阳，这座烟花荣耀的美丽小城，不再有哭泣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