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8月底,我坐了一天的车,终于又到了大荔师范。上一次是七月中,仅仅报到,这一次就要开学了,即将初为人师,心里激动,也有些忐忑,教书生涯的第一步可不能马虎。到了学校,行政办安排我去找数学组的于昌运组长,问一下自己的授课任务,也算是正式加入数学组的团队。
于老师的房子就在东单身楼的一楼,楼的东边还有一排瓦房,隔成一间一间的,做了一些上了年纪老师的厨房,于老师也有,初次见面,就在厨房外一棵树下,也算是他家的饭厅。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午后,蝉儿在树上欢叫。印象中,他们一家正坐在丝瓜藤下的小方桌旁,好像正端着饭碗,于老师的爱人个子不高,腰有点驼,慈眉善目,说话慢吞吞的 ,是学校的校医。于老师的儿子和我年龄相仿,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在行政办上班。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然是武林高手,同州快刀的传承人。
重点是于老师,五十多了,头发花白,衣着朴素,脚蹬布鞋,倘在乡间,和我的父老乡亲也没多大差别。他并不是那种文文弱弱的老先生模样,而是像身板挺直,声音洪亮的布衣将军。这时,阳光恰好透过浓密的树叶撒下来,他沧桑的脸便镀上了金色的光芒,平添几份豪气,正气,还有点老村长的霸气。他听了我的来意,顿时和蔼起来,热情的邀我坐下吃饭。我连连摆手说刚吃过,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数学组情况,说课程随后安排,有困难就找他。
听说,于老师的前半生经历丰富,他曾经在澄城中学教过书,地区教研室呆过,是渭南师专(今渭南师范学院)初创时的第一代老师。后来响应国家号召,赴新疆工作,几度辗转,又落脚在大荔师范。
他是典型的关中老汉的代表,倔倔的脾气,脖子一拧,说话率直。不仅在老一辈人中,就算在全校150号教职工中,其个性之鲜明,见解之独到,语言之惊人,思维之敏锐,要说他是第二,那真找不出第一了。且能坚持己见,轻易不服输,几乎不退让,铁骨铮铮,一代明相于谦可比。于谦的《石灰吟》曾自喻“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想,于老师的心中,也有这样的志向吧!
于老师只是教研组组长,不是党员,而是民盟人士,也是政协委员,有参政议政的职责。他关心国事,时政,和我们闲聊时,对不正之风,对不平之事,他总显得义愤填膺,慷慨陈词,颇有“愤青”的正义感。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完美主义者,他希望国家好,盼望人民生活好,位卑未敢忘忧国!
在工作上,于老师应该算是我的引路人,是我的良师益友。他的课,我自然听过,老一辈教师的功力确实让人佩服,一把圆规,两个三角尺,四五根粉笔,这就是他的全部装备。课上的很传统,细致全面,条理清晰,表述严谨。他上课严肃,沉稳,眼睛根本不看课本和教案,板书如行云流水,例题则随手拈来 推理环环相扣,重点一目了然,难点轻松突破。那时候还没有PPT,我们做老师的都以照本宣读为耻 ,学生听的也认真,数学课,就是思维训练,良好的逻辑推理,空间想象,需要艰苦的磨砺,对大多数人来说,学习真的是苦中寻乐。数学组的基本都这样,一本正经的上课 ,兢兢业业,老老实实 ,不玩花样,有点跟不上潮流,所以我们没人被推荐参加省级教学竞赛。
当年的数学组藏龙卧虎,四五十岁的有五个。朱炳南老师,德高望重,当时是大荔师范的第一元老。顾贵林老师,足迹踏遍巴山汉水,誉满关中平原。赵忠孝老师,一心教书,宁可辞去教务主任。陈秦民老师,名震秦东,足智多谋。年轻一代的,除我以外,也都是陕西师大毕业的高材生。数学老师好辩,为一个问题,常常争个不休,这是传统 。所以当年的数学组办公室,是一个最爱辩论的地方,是“杠头”的摇篮,“第一杠头”自然是于老师。一下课,便高喉咙大嗓门争起来,争的脸红脖子粗,争的口干舌燥。一次领导巡视,以为吵架,站门口听了半天,一脸的茫然。
于老师不仅是一个数学老师,其实他多才多艺,各方面都颇有造诣。大家一提起他,都竖起大拇指,赞曰“能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谓包罗万象,样样精通。尤其是体育方面,篮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我现在都怀疑他就是深藏不露的“扫地僧”。
他能打篮球,恐怕是叱咤球场的最大年龄者,几乎每天下午活动时间,他都出现在篮球场上,和年轻人一起驰骋。犹记得,他拿着球,两眼圆睁,瞪着面前张臂防守的我,一个虚晃,把我闪开,蹭蹭蹭,大步流星,然后三步上篮,球进了,他扭头一瞧,不喜不惊 ,腰一猫 ,淡定的跑开了。还记得他指点我投篮,说我不会用劲,只会凭蛮力投掷,费劲且不准,一次次的指点,终究发现我是“顽石不可雕也”,叹口气说,“你觉得怎么顺劲怎么来吧!”。
下午吃过晚饭,打乒乓球的时候,他又来了,夹着球拍,在旁边静静的看着。上场了,如蛟龙出海,如猛虎下山,斗智斗勇,乐在其中,廉颇虽老,功夫犹在。他和强者较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眼睛始终盯着对方,和我这样的弱者对垒,他则有点玩游戏一般了,像个孩子似的,追求赛场上的快乐。当然,他也有遗憾,那就是他不会下围棋,在我们边上看了半天,叹口气,满脸的沮丧,背着手走了。
按理说,话多的人,往往不讨领导喜欢。于老师却能得到领导的尊重,好像还能和领导搭上话,甚至领导还能听取他的意见。要知道,当时的领导亲口说过“尊严,来自于距离”,他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于老师能获得青睐,一定有过人的能力!
慢慢的,我体会到了于老师的高明之处。于老师虽然看起来性子直,甚至执,其实只是表象,他说话,做事其实非常严谨,巧妙,有智慧。于老师曾指导我管理学生,他说秘诀是“给个好心,不给好脸,让他慢慢体会”。
我一直掌握不了,一次评职称却让我茅塞顿开。有位老师需要评高级教师,人家的各个条件也都没问题,按程序,先在数学组述职,接受其他老师的初评。一个一个发言,自然是一串串好评。于老师很严肃的听大家说,眉头紧皱,脸色凝重。我纳闷,难道他有不满?果然,他发言了,直呼其名,说你的申报材料不扎实,不全面 ,不够份量。我吓了一跳,其他老师也是面面相觑,有点茫然。只听于老师郑重的说,“我提几条意见,1、你这几年做了那么多工作,专职,兼职,怎么没写全?2、获得那么多的荣誉,奖项,再小的荣誉也是荣誉 ,材料中为什么没有一一体现?3、你做的好人好事,我记得都有一大堆……你遗漏这么多,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学校评职工作的不负责。”
此话一出,我不由感叹“高!高!姜还是老的辣”,听起来是声色俱厉的批评,却蕴藏着深沉的爱护之心。自然,那位老师是心悦诚服的接受了批评。
正月初三,于昌运老师走完了这一生,安然离世,享年八十七岁。紧随数学组的朱炳南老师,顾贵林老师而去。再也不会为一道题去争辩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谆谆教诲,再也不能和他们切磋球技了。往事如烟,多想回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多想再感受一抹金色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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