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凌晨,一条短信群发到了所有家人的手机上:爷爷刚刚离我们而去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个消息还是让人的心蓦地空了一块儿——他再也不在那里了。
他是先生的爷爷,这个被岁月的塑刀一刀刀雕琢,又一刀刀消磨的老人,在92岁的黎明来临前,走了。
随着年事日高,爷爷行动已经越来越不便,去年十二月,一次突如其来的昏迷仿佛抽走了他最后的元气,他一下子委顿了。高大的身材缩成了一副细瘦的骨架,生活不能自理,就连动一动手说一句话也要花很大力气;他一直非常清晰的头脑也开始混沌,总担心他走了后,留下妻子一人带着四个孩子怎么办。现实和往事在他的大脑中交错重叠,他知道自己已是老朽,可妻子仍年轻,孩子尚年幼,让他放心不下。
四个子女,十七个孙辈,三十个重孙辈,大家轮流去医院和养老院探望他,趁他清醒的时候和他说说话。公公,作为长子,更是隔三差五就开车往返三个钟头去陪伴父亲。大家都希望,他最后这一程有家人在身边,不会孤单。
一个半月的时间里,衰老仿佛在不停地加速,他像一豆微光,不知道哪一刻油就突然尽了,或者,一屡微风,就可以让他熄灭。
他离得最远、令他最放心不下的一个女儿终于赶到病床前来,第二天,他就又陷入了昏迷。
即便如此,家人仍天天去,陪他一刻,给他轻唱圣歌。医院已经停了救治的器械和药物,只保留了吗啡,让他在最后的时间里没有痛苦。
爷爷的一生颇富传奇。
二战期间,烽烟席卷法国,男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纷纷拿起了枪加入了保卫祖国的战斗。他的哥哥与心上人订婚的第二天便也奔赴了战场,谁知道,这一去,就成了永别。
哥哥成了纪念碑上的一个名字,也成了他心中的英雄。他一人跑到了里昂的司令部,请求入伍。驻军的长官说他年龄还小,另外德军正在全面败退,法方不再需要更多的军人上前线,如果他想入伍,那应该去报考军校。
他失望地离开了,可还没走远,长官就又把他叫回去了,要接受他的入伍请求。原来,有人告诉他,这是为国捐躯的战斗英雄的弟弟。
可是爷爷却拒绝了,他不想走牺牲的哥哥的后门,他想靠自己,堂堂正正地参军。
第二年,爷爷考进了法国最好的巴黎圣西尔军校。
此时,哥哥的未婚妻也到了巴黎,成为一名护士。她也在一场保卫战中失去了自己的哥哥。两个背景相似的年轻人,带着同样的伤痛,对未来的同样的祈祷,慢慢走到了一起。
两年后,在里昂火车站,两个人一个要北上一个要南下时,爷爷求婚了。
他娶了逝去哥哥的未婚妻。
然而婚后不到一年,他们的长子刚刚出生,爷爷就查出得了肺结核病。这种病,需要隔离,静养,爷爷不得不与妻儿分别六个月之久。
那时候,没有医疗保险,也没有带薪病假,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顿,他的妻子带孩子退掉了租住的房子,回到祖辈在乡下的房子里,靠着家人的接济度过了他们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爷爷病好之后,选择了退伍,回到银行工作。他还是没靠家人,从最底层的职员做起,一直做到分行行长的职位,此后一生都在法国的几个主要大城市担任行长。
其实他们家族往上几代都在银行系统工作。
第一次跟当时还是男友的先生到法国见他家人的时候,爷爷给我讲起他家跟中国的一点渊源,开玩笑说,早知道家里会娶一个中国孙媳妇,他小时候就该好好学学汉语。原来他的爷爷以前是某大银行在亚洲的行长,曾派驻过上海香港以及其它东南亚的国家,他的父亲差一点就出生在上海。可惜他跟他爷爷学的几个汉语词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谁知道八十岁上还能派上用场。
很多人忆起爷爷来,都少不了说他风流倜傥,谈吐幽默。据说连他在养老院里不但有几个红粉知己,连护工都格外喜欢他,因为他总有一肚子妙语恰到好处地冒出来。就连他最后形销骨立,风流不再的时候,趁着清醒跟神父做完了忏悔后,还跟我们说,我这一辈子太长,回忆起来有困难啊,也可能,我真是个好人。
一辈子再长,也终会到尽头。
这个曾经高大健壮的老人在那一方窄窄的灵柩里安详地躺着,由四个孙儿抬入教堂,放置在鲜花围布的圣台前,与圣台后壁上受难耶稣的雕像遥遥相对。
牧师说,这是喜丧。一个人的离去意味着重生,他摆脱了凡尘的纷扰病痛,去往天国重生,于我们来说,不忘记他,更明了生的意义,也是重生。所以,是悲伤,也是快乐。
最后的祈祷和圣咏后,他终于安眠在他结发妻子的旁边。两个人,相隔十五年后,团聚了。
我本是不信什么往生后世的,但那一刻我仿佛能看到他们两个含笑相依,像电影《寻梦环游记》里面一样,另一个世界里飘着闪光的叶子,爷爷看到了他那22岁就战死的哥哥,看到了他两年前离去的妹妹,他那个两岁半就夭折的小孙子,还有他不再被病痛折磨的妻子,虽然他看上去要比她老很多,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团聚在那一边。
他们没有被忘记,所以他们都在另一个世界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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