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北八百里,曰单张之山,其上无草木。有兽焉,其状如豹而长尾,人首而牛耳,一目,名曰诸犍[zhū
jiān],善吒,行则衔其尾。有鸟焉,其状如雉,而文首、白翼、黄足,名曰白鵺,食之已嗌痛,可以已痸。栎水出焉,在而南流注于杠水。——《山海经 ·北山经》
【断粮】
泰山脚下的密林中,瘦弱的青年书生正在步履虚浮的艰难前行。树枝的阻挡,灌木的障碍,在密林中行走,本就消耗巨大。更要命的是,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像样的食物了,酸涩的野果和无味的野菜并不能提供多少能量。
从层层树叶中渗透下来的阳光逐渐暗淡,气温开始下降,身体自动加速能量的释放,这对于陷入严重饥饿状态的书生来说,就是雪上加霜。
一只野兔从脚边一掠而过,在前方数米停下来看了一眼,仿佛在嘲笑书生的不自量力,转身钻进草丛里的洞穴中。
我翻了个白眼,继续默不作声的跟在书生身后。我实在是搞不明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好好念书科举,非要跑出来四处溜达,还美其名曰“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先不说这碧海苍梧中有多少猛兽、异兽、盗匪、天然陷阱等等,就说他这几乎等于零的野外生存能力,就让我认定这是个作死节奏。
所以,从他离家远游开始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骂过他多少句白痴了,至于心里的腹诽更是嘴上的数倍。然而,这个“胸有大志”的倔强书生,竟然从不生气,反而用更坚定的步伐来回应我。要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深知这就是他的性格,我会以为他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
“诸犍兄,你说我会不会饿死在泰山?”又是一只山鸡在他前面数米远的地方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书生吞了口口水,满脸沮丧的低声问道。
他快到极限了,原本清秀的面庞已经被饥饿折磨得眼窝凹陷,两颊深陷,晦气浮现。如果再找不到补充大量能量的食物,他很难在深秋的密林中挺过今夜的寒风。
“很有可能……如果你现在放弃,我就帮你抓点野味儿,野兔山鸡,花鹿水牛,随你挑,吃顿烧烤咱们回家,如何?”希翼的望着他,我故作无所谓的说道。
“我……我还能坚持,都到泰山脚下了,怎么也要上去看看才甘心。”书生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拒绝了我的诱惑。已经不知道被他拒绝了多少次,我有点恼怒,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仿佛总是能在我提出的各种放弃理由和诱惑中获得坚持的力量。
“你确定?咱们出发时可是说好的,除非你放弃旅行,否则我是不会帮你的,任何困难都只能你自己克服,哪怕会死……”我再次提醒他,希望能用死亡的压力击碎他的固执。
可惜,一如往常,他用沉默和持续前行回应我给的压力。我心中暗叹一声,还是无法狠心看着他如此受罪。已经感应到了,数里外,有一只唤作狪狪的低阶灵兽。它有着山猪一样的体型,野猪一样的凶狠,家猪一样的肉质。
“你慢慢走吧,我去前面探探路”撂下这句话,我开始加速,越过他,向着前方奔去。避免来自更高层次生物的危险,本就是我追随他的意义和责任。剪除潜在风险,这不能算食言吧,我想。
这一年,是大明万历三十六年。书生二十二岁,姓徐,名弘祖,字振之,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霞客。
【遇盗】
湘江宽广的河面上,几艘艨艟与一只大船纠缠在一起,甲板上喊杀声震天。兵器清脆的交击声,混合着惨叫、哀嚎和哭泣,在混乱和疯狂中浇灌上恐惧的佐料,烹饪出血腥的盛宴。
“老爷,盗匪人数太多了,船员快顶不住了,咱们弃船逃吧。”年轻的仆人紧紧攥着手里的仆刀,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刀身的颤抖。他惊慌的向身后的老人说道,却不敢转头,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混战,唯恐一个疏漏就性命不保。
仆人陪伴老爷远游很多次了,不是没遇到过强盗土匪,他也学过一些粗浅的外家功夫,通常都能护得老爷周全。然而这次却不一样,强盗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各个悍不畏死,骁勇异常,就像中了邪一样。仅仅片刻,大船上抵抗的船员就死伤了小半,仆人知道己方必然不是对手,只求船员们能多争取一些时间。
跟老人结伴出游的静闻和尚已经连中两刀,鲜血很快染红了右肩和后背的僧袍。仆人见状大惊,静闻和尚也粗通武功,却挡不住三个强盗的联合攻击。他也不等老爷的回话了,一把拽住静闻和尚,将他拖回来替换自己的位置保护老爷,他自己挥起仆刀向着敌人最少的方向冲去。
我站在大船的桅杆上,只扫了一眼向船尾突围的三人,转而继续盯着远方的天空,一刻也不敢松懈。不是我不关心三人的死活,相伴这么多年,我相信他们有能力逃出生天。更重要的是,来自远方的威胁正在急速接近,那气息很熟悉,也很让我厌恶。
“咯咯咯咯咯,诸犍兄,好久不见。我说怎么多年都寻不到你的消息,原来是被天帝抓了壮丁呀,咯咯咯咯……”刺耳的笑声就像相互摩擦瓷片的噪音,让人牙根发酸。
一只雉鸡般大小的鸟儿出现在高空,它头上斑纹瑰丽,双翼纯白,双脚金黄,滑翔在空中优雅无比。唯独那让人烦躁的嗓音和阴狠的眼神,将一切美丽都冲散成风中的碎片,再无一丝美感。
“白鵺,没想到你竟然追到这来。五十多年了吧,养好伤了?看来上次我下手还是太轻,以至于你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是我的错。”我鄙夷的揶揄着白鵺,丝毫不留情面。
说是我的错也不全是嘲讽,我确实后悔了。当年我和白鵺都生活在单张山,曾经为争夺栎水上游的占有权大打出手。别看白鵺身材娇小,可实力却不弱,我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打得重伤遁走。早知今天有如此麻烦,当年就应该下死手,就算杀不了他,也要让他的实力掉一个阶位才好。
“诸犍,别这么无情嘛,好歹咱们也是同住一个山头的老朋友了,见面不请我喝几杯就算了,连寒暄两句都不行嘛?咯咯咯”白鵺怪笑几声,见我全神戒备并不回应,他也收敛了拙劣的表演,脸色转为冰寒。
“那位人类老者就是你守护的目标吧,相处这么多年想必感情是极好的,那今天我就让你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面前,算是收回点利息。反正你我都不能直接向人类出手,就看谁的辅助手段多喽”看着已经冲到后甲板的三人,白鵺盯着被仆人和僧人护在中间的老者,阴狠的说道。
“哼,怪不得这帮强盗如此凶悍,原来是你在后面捣鬼。心智控制,还是群体的,好手段。可是,你好像忘了,控制这么多人的心智很耗费灵力呀。而且,凶悍的鸡再多也敌不过两只狂暴的狮子。蠢货!”我冷笑看着白鵺,挥手间,两道红光脱手而出,瞬间没入仆人和静闻和尚的身体之中。
两人身体一滞,双眼迅速充血,瞳孔收缩如针。转瞬间一股强大的气势从二人体内迸发出来,肌肉膨胀,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两人怪叫一声,各持兵器冲入强盗群众,血光砰然乍现。于此同时,我也冷笑着冲向空中有些慌乱的白鵺。
这是明崇祯十一年,那一年徐霞客53岁,在凶险和血腥中开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旅行,也是创造无数传说的神奇之旅。
【续命】
“你这是要走嘛?老徐对你不薄,不告而别就算了,还偷走全部旅费就过分了吧。”我眯眼盯着有些惊慌的仆人,冷冷的说道。
“老爷确实对我不错,可我也舍命报答过了。一年前在湘江遇盗,我身中四刀,拼死保他周全,连静闻和尚都战死了,我算捡了条命。”仆人很快就平静下来,甚至坦然的说道。他并不怕我对他如何,守护灵兽是不能主动攻击人类的,这是天帝定下的规则,他是知道的。
“本以为老爷会回返,没想到他不仅执意要去鸡足山的佛寺,替静闻和尚送什么经书,还要继续完成云贵旅程。我劝说无用,只能拖着伤体跟随。可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这次旅程结束就离开他,我也有老婆孩子,不想陪他玩命了。”仆人的语气有些气愤,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老爷一把年纪了,还要不顾一切的作这些毫无益处的事。
“老爷现在双足尽废,恶疾缠身,很难撑到回江阴了。好在,有丽江木府的木曾大人,派人一路护送,也就用不着我了。我想先走一步,免得最后伤感……至于这些银两,是老爷剩下的盘缠不错,但其实也没多少,算是我这么多年的辛苦钱有何不可?木曾大人的赏赐我分毫未动。”仆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和悲伤,可却坚定的向前走去,不再理会沉默的我。
我也不想为难这个仆人,他确实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甚至比大多数仆人做得都好。毕竟,摊上老徐这么个为了心中执念可以奋不顾身的主人,对仆人来说是巨大的考验,不仅是能力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他也走了?哎……随他去吧。说来,他比那些跟我结伴出行的同伴运气都好,多少次九死一生,他们大多没撑过来。当初追随我时,他还未弱冠,一晃十多年,风雨飘摇,他想过普通人的平静生活,我能理解。”我刚进帐篷,老徐就幽幽的开口说道,语气中还有些许弥补了亏欠的释然。
老徐脸色蜡黄,身材消瘦得皮包骨头,只是精神尚好,正在伏案奋笔疾书,说话间也没有抬头。他在争分夺秒写这么多年来的游记,还要整理成册,工作量巨大,可却无人能够替代他。
看着他额头隐现的汗珠,和微微发颤的嘴唇,我咬了咬牙,心念一动,一颗散发着柔和银光的珠子浮现在空中。那是高阶灵兽才有的本命灵珠,是一年前击杀白鵺之后从他体内得到的,蕴含着大量的生命力。
“诸犍兄,不要鲁莽,前几天你用这灵珠帮我续命,已经遭了天罚。再来一次的话,你可有把握抗住?放心,我还撑得住,至少能撑到写完我的游记。念在这么多年的兄弟之情,请不要冒险,你是我身边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我的游记只能托付给你,才能安心的含笑九泉。”老徐停下笔,平静的说道,眼中带着期许看了我一会儿,又低头书写起来。
我暗叹一声,这个倔强的老头,倔犟且强势了一辈子,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却并不反感,因为大多数他的坚持,最后都证明是对的。
我转头看了看已经变成死灰色的尾巴,那是被天罚黑火命中的结果,尾巴上的生命力直接燃尽,连疗伤都不可能了。现在依然后怕,如果再来一次,我真没把握能从天罚中活下来。
“哎……可惜,人生还是太短了一些,能去到的地方实在太少了。希望能有来生吧,那就可以继续我的旅行了。”老徐边写边嘟囔着,就像个被抢走了糖果不甘心的孩子。
看了看漂浮在眼前的灵珠,看了看仍然在奋笔疾书的老徐,又看了看自己身后,耷拉在地上失去光泽的尾巴。我脑中灵光一闪,转身向外走去。
“老徐,也许我有办法用另一种形式帮你继续旅程。一定要撑住,等我回来。”撂下这句话,不顾老徐错愕的眼神,我腾空而起,向着遥远的青要山飞去。
【衔尾】
屋内光线昏暗,浓烈的汤药味肆无忌惮的攻占全部嗅觉,让本就压抑的心情又低落几分。老徐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却已然坚强的努力睁着眼睛。
他在等,等我回来。因为我答应过,会帮他继续他的旅程,无论用什么方式。他对我的承诺坚信不疑,就像他对自己的决定坚信不疑。
老徐的妻妾子女们都围在床边,有低声抽泣的,有凝眉不语的,也有面无表情的。悲伤者少,无动于衷者多。这也难怪,老徐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与家人相聚的时间太少太少。
家人对他的不解,甚至埋怨,他都知道。但他不会在意,更不会解释,那毫无意义。没见过天地之辽阔,没感受过山河之壮美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的执着。
挥手一个法术让屋里所有人都陷入幻境,除了老徐。他们眼前的景物不会有任何变化,当然也听不到我和老徐的交谈。
来到床前,我握住老徐冰冷枯瘦的手,一丝灵气渡入他的身体。片刻,他灰败的脸色泛出一丝红润,眼神也重新有了光彩。我们都知道,这撑不了多久,但已然足够。
“老徐,我回来了。你真的还想继续游历世间吗?不想去投胎转世?”我轻轻的问道,虽然早已知道答案,还是要最终确认一下。毕竟,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无论是他,还是我。
“当然,诸犍兄,我们相识几十载,你还不清楚我的理想吗?如果能走遍这世间每一个角落,我愿付出一切。”老徐的气息虚弱,但眼神却坚定无比。那一丝灵气只能让他舒服一些,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可以做到,但你的魂魄将无法再入轮回,如果被发现,魂魄随时可能灰飞烟灭,这样也不能让你放弃吗?”我用柔和的语气说出了无比残酷且不确定的结果。
老徐笑了,浅浅的笑,却噙着泪水。他的气力已经不足以支撑过大的表情,否则他一定会开怀大笑吧。炙热的眼神看着我,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我深吸一口气,将金黄色的豹尾伸到他眼前。这是女神武罗孕育了千年的豹尾,带有一丝极阴的神性,可以承载老徐的魂魄。只不过,一旦事情败露,我将被以私自拘禁魂魄的罪名,遭到天庭的惩罚。然而,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而且,这条豹尾是我用白鵺的灵核和万年的效忠去跟女神武罗换的。当然,这些代价没必要告诉老徐。这是我的选择,无需他同意,就像他的决定也从不询问我的意见。
我们都不再说话,就这么沉默的等待着。没过多久,老徐闭上了眼睛,胸口也不再起伏。我挥手一招,老徐的魂魄便透体而出。连续打出数十道符印,将他的魂魄稳固住,然后吸收到金色的豹尾中。
“老徐,我带你游历这光怪陆离的世间,让你看遍万千繁华,壮丽自然。咱们走!”我将自己的金色尾巴叼在嘴里,走出阴暗的病房,融入朝阳之中。
202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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