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东四百里,曰洵山,其阳多金,其阴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䍺(huàn)。——《山海经 · 南山经》
【赈灾】
汲黯站在河南郡府衙门前,身姿挺拔,面容刚毅。一身谒者的官服,更显威严正气。但眼神却无比的柔软,带着淡淡的怜悯和悲伤。
太阳暂时抛弃了这个世界,点起的火把从官仓一直延伸到府衙门前,又沿着街道向远处蜿蜒而去,看不到尽头。火光驱散了黑暗,却无法带给人们更多的希望。
看着依然排着长队,等待领取赈灾粮的难民,他默默无言。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站在这里仅仅是为了让人们看到他,看到他这位路过的官员,知道朝廷还没有放弃他们,这就够了。
去年大旱,今年洪涝,河南郡的人民在地狱中挣扎了两年,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可坐在长安城龙椅上的那位,却还毫不知情,仍然在盘算着下一次北征匈奴应该选谁为将。
“汲长孺呀,汲长孺,就算陛下碍于仁德不加责罚,恐怕这擅专的恶劣印象是跑不掉了。唉”喃喃自语,总是以一声叹息结尾。这叹息看似是为他自己的命运担心,可只有我知道,他真正担心的,是自己倒台之后,没有人再能牵制朝廷中那几个窃居高位的败类。
汲黯,字长孺,官拜谒者,监屯兵事。他原本要从河内郡回返长安,可路过河南郡时,看到灾情已严重至此,当地官员即不敢上报,也不敢开仓放粮。没办法,他只得凭自己的官威和符节,强令河南郡官仓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并答应承担全部责任。
我一直在暗中跟随着他,看着他做出决定,看着他完成行动,并没有阻止的想法。因为只有这样的他,才值得我的护佑。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在大限之后,成为我们䍺族的一员。
每一位排队走过的灾民都会给他深鞠一躬,带着最真挚的感激。但他知道,这是灾民们在向朝廷的仁慈致谢,而不是在感谢他。灾民们并不知道实情,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险矣,险矣,何不惜己身?”我的意念直接传入他的脑海。这看似并不寻常的事,他却早就习以为常。从三年前第一次相遇,我们便如此交流。
那时候,他在朝堂之上廷争面折,力主与匈奴和亲,虽然言辞有理有据,却不合陛下心意,惹得龙颜不悦,险遭贬官。于是,我将意念传入他的脑中:“险矣,险矣,何不惜己身?”
从那之后,每当他直言死谏,我便会问他同一句话,没有变化。而他的回答,也从没有变化。
十日之后,汲黯返回长安,向皇帝请罪。皇帝果然碍于仁德,免他无罪,却外放为东海郡太守。
【不畏】
“险矣,险矣,何不惜己身?”我的意念又一次传入他的脑中,还是得到了同样的回答,一如既往,坚定不移。
汲黯坐在府宅的后花园中,对月独饮,形单影只,却全无萧瑟之感。我从阴影中出现,慢慢的走到他对面,静静站立,不再发出意念。
“老朋友,可惜你尝不到这美酒的滋味,否则你我共饮一番,岂不畅快。”他笑了笑说道,向我举杯致意,一饮而尽。
今日早朝,他又与廷尉张汤争执,甚至怒不可遏地痛斥张汤施行的是严刑峻法。说酷吏不该身居公卿之位,否则必令天下人恐惧而不敢迈步,不敢正视。
这毫不留情的指责,让满朝文武皆骇然,皇帝更是恼怒得拂袖而去。张汤是皇帝一手提拔的亲信,却被他如此贬损,岂能不怒。
所以,我照例有此一问,不变的问题,得到不变的回答。其实,这十余年间,我问过他好多次这句话。
武安侯田蚡是王皇后的弟弟,做了宰相之后飞扬跋扈,满朝文武都要行跪拜之礼,唯独他仅拱手作揖了事。众大臣皆劝,他却不以为意,于是与外戚集团交恶。那时,我问过他。
大将军卫青得胜回京,众臣僚皆上表称赞,尽显阿谀奉承之能事,只有他依然平淡相交,不卑不亢。此举虽让卫青更敬重他,却惹得卫青的姐姐,卫皇后大为不满。那时,我也问过他。
他面对皇帝直言:“陛下心里的欲望太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做出尧舜那般的政绩呢。”那时,我连问了好几次。
对于回答,我早就没有任何期待。但我不得不问,他也不得不答。
“谁说没有嘴就不能尝到美味?我能品尝日月精华之甘甜,天地灵气之醇香,生灵气运之厚重。酒太直,太烈,太极端,喝多了伤身。味道更是没得比,等你成为我们䍺族的一员,就知道了。“我将意念不紧不慢的发送给他。
“你尝过酒的味道?在变成䍺之前吗?”他没有惊异于我透露出来的未来,却对我的前生很感兴趣。
“当然,虽然时间很久了,还是能记得酒的味道……嗯……如此说来,好像酒的味道也还不错呢,能记住这么久,应该是不错的吧……”我陷入了沉思,意念交流也不自觉的断断续续起来。
“你尝惯了那些纯净的味道,对人间复杂的味道肯定会不适应的。其实我也不适应,总想着能让这世间更单纯一些,更简单一些,所以才看不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心思,不愿与裹上蜜汁的烂肉为伍。就像你说的,酒很直,很烈,很极端,但也很简单,所以我才喜欢它呀。”说完,他又连喝三杯。于是,我们对坐了一整夜,沉默了一整夜。
【请愿】
汲黯又被罢免了,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看似怡然自得,实则胸中沟壑难平。还是像酒一样直,一样烈,可惜这次他真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匈奴浑邪王率部众归降,朝廷征发两万车辆前去接运。官府无钱,便向百姓借马。但各级官吏多有借马不还者,所以很多百姓把马藏了起来。马无法凑齐,皇帝大怒,要杀长安县令。
汲黯直言进谏,说匈奴将领背叛他们的君主来投降我朝,可以慢慢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把他们逐渐接运过来,没必要让我国人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将。
等浑邪王率部到来,又因商人与匈奴人做买卖,被执法官视为非法走私,判处死罪者多达五百余人。
他再次带民请愿,奏请皇帝说纵然不能缴获匈奴的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何必用苛严的法令杀戮五百多无知的百姓呢,这是‘保护树叶而损害树枝’的做法,实不可取。
然而,他低估了皇帝好大喜功的程度。在皇帝看来,不尽全力去帮助降军,不足以展现天朝之富庶,更无法展现他的仁义道德;不杀唯利是图的商人,不足以告诫百姓法度之威严,更不能显示他的公正严明。
于是,我又不得不多次问他同一个问题,答案自然还是那么死板、无趣。
不过也好,他年纪大了,能归隐田园,享几天清福其实是很不错的。我一边跟着他慢悠悠的踱步,一边想着。
随着朝廷环境越来越恶劣,他的处境也越来越糟糕,本就不算好的身体也越发的病状连连,这让我不敢离开他太久。
人活到这把年纪,已经不太可能有什么变故能改变他了。我要做的,只是紧紧跟随,在他灵魂离体的瞬间,用䍺族秘法助他蜕变即可。
我没跟他说过这些,但他好像知道我的意图,所以越发的沉默了。这次连续的,不顾一切的死谏,应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吧,我想。
他在田间慢悠悠的走着,时不时的喝一口酒。年龄越大,他越是离不开酒了,就像知道不远的未来,再也没机会品尝酒的味道。他说要将酒的味道记得更牢固一些,至少要比我强。非如此,不能报复我这么多年骚扰他的仇。
真是孩子气的想法,不过我完全能理解。他就像我当年的影子,一举一动皆出于本心,皆不受外界干扰,皆不问自身得失。
“老朋友,酒还没喝够,事还没办完,不急,不急。”我接收到了他传递过来的意念。这么多年了,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用意念与我交流,也是第一次让我看到了他心中浓浓的不舍。
【淮阳】
张汤被贬官,并畏罪自杀身亡的消息从长安传来时,汲黯正坐在公堂上批阅公文。闻讯,他皱眉沉思,沉默良久。这是他调任淮阳郡,当太守的第二年。
早在汲黯被再此启用并外调淮阳郡时,他就提醒过好友,也是曾同为九卿之一的李息。御史大夫张汤足智多谋,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却不肯替天下人说话,只一心迎合上意。若不及早向陛下进言,早晚毕生祸患,届时他没了活路,很多人也都要受牵连。
他愁的当然不是张汤的离世,而是不知道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陛下既然能先借张汤的酷吏手腕整顿朝纲,再反手除掉他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就能继续借题发挥,整治哪些平时看不上的官员。
果不其然,数月之后,就传来了李息被治罪下狱的消息。但未曾料到的是,陛下治罪李息的理由,竟然是因为知道了当初汲黯向李息说的那番话,而李息却因为害怕张汤的权势而没有向陛下谏言。
“这可真是,人嘴两张皮,反正都是理。老朋友,你没有嘴真是件好事,既不用说理,也不用担心被人用理整治。还真是狡猾呢。”他没有为朋友的遭遇而恼火,甚至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我想,李息大人在他心中的朋友名册上已经被划去了吧,本就没剩几个人,可惜又少了一个。在他看来,爱惜己身而不敢直言死谏的人都不配做官,更不配当他的朋友。
我用意念向他发出了一个微笑的含义,并没回应他的揶揄。我知道,他刚开始是看不上我们䍺族的,但随着经历的挫折越来越多,他也终于有所明悟。心中的郁结消散,才有心情开真诚的玩笑。
7年后,汲黯在淮阳郡太守任上逝世。我将他转化成䍺,并带他回了洵山的族地。
临行前,他看着长安的方向,问我在变成䍺之前叫什么。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时候我叫比干。他笑了笑,说他猜到了。
2020.07.20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