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南境来的老人
沙家浜是城南最大的码头,由一个人工开凿的河湾接入洺江,每日顺着这条天下第三大江入京的商船不计其数,其中近三分之一都涌进了沙家浜,经城南各处坊市连通整座汴都。
城南人都说,凿一个沙家浜,接进来的不是水,是比翻腾河浪还要花白的银子。
宁洺的鞋底走遍城南甚至汴都,往往大部分路线的起点终点也都在这里。
他从八岁起就开始接活,到现在已经实打实干满了七年,在码头上却也只能勉强算得上一个老人,然而所有常跑沙家浜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情,宁洺这个很年轻的老人,却又是个轻易敢跟老板叫板的“愣头青”。
宁洺每天早上天还未亮就会出门,等他挑着扁担走到沙家浜的时候,晨曦才刚刚在江面上迷蒙浮现。往往这个时候,沙家浜码头边上已经人头攒动了,在顺风飘来的清晨江雾中显得朦胧梦幻。
可是,身在其中的人,从不觉得这是梦,也没有那份闲心去欣赏这份世家子弟眼中的高深意境,他们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忙碌起来,很可能中午连一碗最便宜的青葱挂面都吃不上。
宁洺扶了扶已经陷入肩窝的浑圆扁担,缓缓走进了晨雾中。
“宁洺!”
他才刚走上码头,就有人在远处惊喜的叫着他的名字,然后一道浑身裹着雾气的身影就急急冲了过来。
宁洺停下步子,静静看着来人。
“你来了就好!”
来的是个比宁洺年纪稍大的年轻人,身子骨很健硕,一看就是那种经常干苦力活的朴实汉子。
跑到宁洺身边的时候他胸膛微微起伏,等彻底平复下心中的激动后,才一脸兴奋的对宁洺说道:“来了笔大生意,老板指名要见你。”
“有多大?”
宁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感兴趣的样子来,态度很随意。
对方显然很了解宁洺的性子,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三条船,全是那种五张大帆的大蒙”
说到大蒙的时候,年轻人语气中有种难掩的激动。
大蒙是码头上的人对大型商船的俗称,这种大船,就算在武周军队中也是仅次于楼船战舰的大家伙,平常一支商队有个一艘大蒙领头就算不错了,这次一下子来了三艘,难怪会让人兴奋不已。
毕竟他们干这活,从来不敢嫌自己担子上东西少,只怕没有担子挑。
“三条大蒙?”
宁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的江雾中稳稳伫立着三座巨大灰影。
“怎么样?这样的活儿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啊!”
年轻人极尽诱惑的挑逗着宁洺,后者很快收回视线,淡淡瞥了他一眼,就往前走了。
“不干!”
“为什么?大财主啊!况且人家还指名道姓等你去!”
年轻汉子不依不挠的追上去。
宁洺突然停下,用扁担前端抵住他的胸口,阻止他继续靠近,问道:“仲生,我很出名吗?”
仲生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并补上一句:“码头上谁不认识你。”
宁洺摇了摇头,不准备和这个在家里排行老二,在外面也特别应景的仲生兄弟纠缠下去。
可是他正要转过身子的时候,一个沉稳的声音叫住了他。
“留步!”
一个头发泛白的老人领着一队人缓缓走过来。
宁洺的眼睛猛地眯了一瞬。
大老板他见过不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人给他的感觉很危险,或者说,很恐怖。
出于对自己感觉的信任,宁洺立即转头对愣在原地的仲生大声说道:“这位老板的生意太大,我最近忙着给紫金苑还钱,没力气接其他活儿了!”
老人听到紫金苑的时候明显顿了一下,于是更加加快了步伐。
老人快步走到宁洺身边,随着他走近的还有清冷雾气。
清冷江雾扑打在宁洺的脸上,冰凉透底。
宁洺尽力压抑住心中寒意,不等老人开口便当先大声说道:“老板,您这是大买卖,我帮不了您什么忙,如果是要出货的话,在咱们码头您找陈万金陈老板就是了,他的路子通了整个儿汴都,肯定能接稳你三条大蒙的货。”
宁洺的声音很大,所以当他说完这些话以后,码头上的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尤其是听到三条大蒙这几个词,大家都下意识看向宁洺对面的老人。
今天早上船队刚刚进入沙家浜的时候,大家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那三座巨大灰影,这样的大船即便是在沙家浜,也是不常见的,这次还是三艘大蒙领队,这样的一队大货代表着什么谁都清楚,最起码沙家浜码头上的这些人近几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了。
见宁洺仅仅一句话就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老人心中的讶异更浓,不过还是带着一丝疑惑问道:“陈老板是谁?”
他这一问,不仅宁洺沉默下来,就连一向自称老二的仲生都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老爷子,您怎么可以连陈老板是谁都不知道?他可是码头上的大老板,外地人到沙家浜出货都得从他手里过的!咱们城南地界儿都知道他!”
老人恍然大悟,笑呵呵的说道:“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就有个叫陈万金的大胖子带人来过,你说的应该是他吧。”
仲生连连点头。
老人身后的几个年轻人嘴角皆是拉开了一条弧度,神色莫名。仲生只顾着看老人的反应,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宁洺眼帘垂下,思绪飞快的转动起来,面前这个老人深不可测,而在现下这个紧要当口,他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老人并没有在乎其他人的视线,只是静静看着宁洺,很有耐心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宁洺才艰难抬起头,眼神复杂,苦笑道:“我实在不知道您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盯上我。”
“因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老人眼中闪动着睿智的光芒,像是能看穿宁洺身上的一切隐秘。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而且,我无法修行,就算您一眼瞧上了我,恐怕结果也只会让您失望。”
宁洺深吸了一口气,说出的话让仲生脸色大变。
修行两个字对于汴都人来说绝对是不陌生的,因为武周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就是世间最强大的修行者之一,光是汴都城里就有着成千上万的强大人物,每天都会有厉害的修行者声名鹊起,可以说,汴都是全天下修行者最多的地方。
然而修行两个字对于底层的汴都人来说,终究还是遥远了一些,往往都只是出现在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中,在仲生这样的平民眼中,修行就代表超脱了凡人,代表着拥有了强大无匹的力量,代表着可以走进汴都里的上层世界。
在仲生心中,但凡是和修行二字扯上关系的,都代表着他无法撼动的强大,最真切的感受就是陈万金陈老板了,听说那位大胖子就是娶到了某个宗门长老的女儿,才能有现在的地位。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小生活在一起的宁洺怎么就会被这样的人物看上了,不过惊骇过后的就是惊喜,毕竟,成为一名修行者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鲤鱼跃龙门的机遇啊!
仲生悄悄扯了扯宁洺的衣服,一脸喜色的看向老人说道:“老爷子,原来您是要来挑选弟子的啊,您可真有眼光,宁洺这小子天赋极好,你看他这胳膊。”
仲生拉起宁洺不过自己小臂粗细的胳膊,一边拍打一边说道:“就他这胳膊,一个就能掀翻三个我,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哦?”
老人饶有趣味的看向宁洺,后者装作不经意把仲生的大手推开,右手仍是紧紧握住肩上的扁担,略带羞涩的说道:“家里穷,打小就干粗活,身子骨没长起来,一身贱力气倒还是有的,只不过哪里比得上能修行的高人。”
“呵呵。”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身后年轻人说道:“修行是条羊肠小道,怎么可能人人成为高人,他们都可以修行,也都已经净髓了,可是若说起打架,还不一定能打过你呢。”
那几个年轻人闻言都露出了不忿之色,有一人甚至已经将手握到了腰间剑柄之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宁洺下意识后撤了半步,盯着老人说道:“或许如您所说,我现在未必会输给他们,可只要能修行,迟早我会败,毕竟,我没办法再变强了。”
“你倒是自信!”
终于有个年轻人按捺不住,在老人身后咬牙哼哼了一声。
只不过老人在前,他们就不敢往前一步。
老人笑了笑,道:“你似乎挺了解修行者。”
接着又自顾自的说道:“也对,在汴都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不清楚一点呢?”
老人看着全身上下都透露着警惕的宁洺,安抚道:“不要多想,我是从南境来的,很多年没有进京了,这次是为了带族里的晚辈过来见见世面,找上你,是知道你对汴都城里的某些渠道应该会比较了解,不找陈万金只是不想太过招摇罢了。”
“三条大蒙停在沙家浜还不算招摇?”
老人对宁洺的咄咄气势并不生气,大袖一挥,背负双手看向鳞次栉比的繁华汴都,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幽幽说道:“三条小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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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走了,带着一群临走时仍旧忿然不已的年轻人走了,像来时一样云淡风轻,只是掀动了清晨的氤氲雾气。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有趣的影子,所以想给你一场机遇,当然,我也确实需要你的一些渠道,你就当做各取所需,只是看现在这样子你恐怕不好处理,我过阵子再来亲自找你。”
老人离开前留下这么一段话,是径直传入宁洺的耳中,仲生没能听到。
宁洺一直低着头,直到他们一行人消失在了雾中才缓缓抬起。
仲生现在旁边一脸焦急。
大买卖啊,就这么没了?!
只是宁洺不为所动他也没有办法,只能遗憾叹息。
“为什么?”
宁洺低声说道:“这生意明显就该陈老板的,咱们要是敢接,就凭码头上的这些散户,肯定得把手烫死。”
“不是有高人吗?难道老爷子会为难咱这样的小人物?我们帮着他们把货出了,挣了该挣的钱完事,难不成这些修行者还能吃了我们?”
仲生很不理解,他知道宁洺不是没和修行者打过交道,甚至有些外地来的厉害人物都很喜欢他,这也是他敢在沙家浜接大生意的原因,并且陈老板也对宁洺不错,所以他不明白宁洺为什么不敢接这个差事,看老爷子这架势,只要宁洺办事遂他意了,随便点打赏都够辛苦大半年了。
“修行者当然不会吃人,但是只要他们想,就可以吃人。”
宁洺望着江面,眼睛里有着仲生看不明白的光亮。
“随便你吧,反正我帮老爷子找到你了,一两银子没白赚他的!”
仲生摩挲着手里的碎银子,嘴巴咧开抵到了耳根。
“傻货!”
宁洺送给他一个白眼。
“怎么说话呢!你以为我是你啊,一里地两文钱,还不带敲门费的,一两银子我得干好几天了呢!”
仲生一脸悲愤委屈幽怨,只是配上他那大块身板,让人不得不感到一阵恶寒。
宁洺使劲哆嗦了一下,将目光移到江上,此时天光微明,雾气已经逐渐散去变得稀薄了很多。
但宁洺心中的雾却越来越浓。
只是这一切没人知道,就像没人知道宁洺见到老人的那一刻背后冷汗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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