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那边有棵树,一点一点开起花来了。不能出门的日子,我在高楼里隔了纱窗远远看它。一树的洁白几乎刺眼,地上落了星星点点的花瓣,让人想去踏一踏。一夜之间,它变成了粉红。颜色加深,轮廓显得更分明了。花的颜色真是神奇,不是任何一种指名道姓点出来的配比,开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花,不论什么样的花,总是美的。写春天的时候,我忍不住要写花;夏秋冬的花也各有各的好处。因为是花,所以自是美丽,不必争奇斗艳,无需排资论辈。应当有这样的自信与安然才是。小学的语文课本里讲鲜花,配上颜色清淡的插图。我如饥似渴地记那些名字,铃兰、月季、凤仙……一定是有心人给起了如此的芳名。学校每学期都有春游,去郊外,一头扎到泥土的清香里去。
有一回是去李楼看桃花,说是那里的桃花很出名。小时候学古诗,学到“桃花潭水深千尺”,老师说,李白最爱桃花。汪伦想骗他去作客,便在信里写,家乡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李白兴冲冲地去了,发现“十里桃花”是离汪伦家十里外的山坡上的桃树,“万家酒店”是姓万的人开的酒店。我想李白不会恼。虽不见桃花美酒,能遇上有情趣的知己更是人生幸事。
我不记得李楼的桃花究竟开成什么气候,大概旅行的重点全不在这上面,只是离开途中排队走过几排整齐的桃树罢了。又没被允许解散队伍,凑近好好玩一玩。小学年年春游,去了好多地方,我大多记不清了。我记清的是坐在车上路过平日熟悉的街区,跟同学拍手唱歌:
“走走走走走/我们小手拉小手/一同去郊游”
排队走去校外不远处的和平电影院,一同看电影的路上,也可以唱这首歌。开心的时候,唱什么歌都是可以的;拥有童音的时候,唱什么歌都是好听的,声音都像被天使吻过似的。
我还记得大家带了零食,把包塞得鼓囊囊的。苹果、酸奶、火腿肠……最受欢迎的是一袋一袋的膨化食品,封口处有锯齿,很方便撕开。春游的绝大部分时间,要么是走路聊天,要么是三五成群吃零食。有一年去爬山,同学带了烧鸡。山顶是个道观,大家在大门外面,有的倚了树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在水泥台子上,把烧鸡分吃了。那时候大概三四年级,傻乎乎的。爬山途中,我跟身边的小朋友说,我知道山顶是什么,是一座寺庙。
“什么寺庙,明明是道观好不好!”
“哎呀哎呀,差不多嘛!”
“差多了!”
这么一回忆,又有碎片撞进心里了。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见的花,花瓣的质地、花蕊的绒毛,还有不平坦的泥土,在记忆里突然清晰地一闪,又渐渐模糊了。郊外的花多得几乎让人忽略,只留下一种深刻而模糊的感觉,觉得这是一个风和日丽、没有担忧的好日子。我的日常生活范围里少有花的存在,所以,有花的地方,就是新奇、令人激动的。
老师布置写春天的作文,我被大人带着去“找春天”。住在淮河边上的孩子,想看点脱出城市的风景很容易的。折下几根柳树枝,编成环套在头上,那清香就跟着我走了。我胆子小,不敢爬树。记忆中有一棵树生得矮,又横着长,我便放心地骑上去了。淮河边上的菜地,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那才真是金灿灿呢!花朵小,却顶不住它又多又密,黄得一尘不染,黄得理直气壮。我喜欢这种不过分娇惯自己也丝毫不低声下气的花。但它闻起来不怎么好,至少是我不喜欢。后来读到汪曾祺写栀子花,他说: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他妈的,我就是要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我会心一笑。要是油菜花会说话,它应该会说:“怎么样?我就是这样。”
童言无忌,花言亦无忌。它是花,说什么都对,不用附和胭脂俗粉。油菜花的种子可以榨油,所以人们喜欢种油菜花。也许它是因此才硬气起来。然而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只是穿过油菜花田向河边奔去。
就像墙外树上的花一夜之间变红,我好像忽然长大了。我知道了更多的花名,走过了更大更远的地方。
高二的暑假,我去学校上竞赛课。下午两点上课,学校远,我不到一点钟就去车站等车。夏天的午后很热,酝酿出慵懒的空气。公交车空荡荡的,开到临近终点站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人。我向来不擅长从缝隙里抠时间,哪怕高三冲刺阶段,坐车时间也从不学习。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脑海里翻腾的回忆与想法,构成了整个世界。
有一段路上隔三差五种着紫薇,这我很了解的。其实我不是很看得惯紫薇的叶子,剪过似的,整齐得瘆人。可我喜欢它的颜色和充盈着的夏天的感觉,叶子不叶子的就没那么重要了。我盯着,一棵也不错过。说是“紫薇”,实际上是“红薇”,一棵一棵数着,都是光艳的桃红色。我爱红甚于爱紫,却出于或猎奇或怜悯的心理,定要寻出一棵紫的来。有一天真寻得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车开远了,心里仍满足着;车厢晃啊晃,光与暗搅和在一块儿,真像做梦一般。
梦着梦着,许多碎片又飘进来。“当时只道是寻常”。正如遇见那些花,倒比不上回忆欣喜。我不厌其烦地写它们。写着写着,一年年过去了,好像十分相似,又好像时殊世异了。
而花终究是没有大变的。我忽而想起小学的时候,大家互相问,你最喜欢什么花?一人说一个,谁也不愿跟别人重复。说了之后还要努力证明,自己喜欢的花比别人喜欢的更好。
世上那么多花,喜爱何必言最呢?只要是花,就已经值得赞美了,又何必争胜呢?我希望所有花都自信它们天赋的美丽,不辜负绽放的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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