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从长安出来走了整整一天，问过路的樵夫，邱钧知道终于到了终南山。

离开家乡到长安赶考，本想着进士及第，衣锦还乡，却走错了路，来到长安时，春闱已过。

回家路远山遥，身上盘缠也所剩不多，便想以字画在长安谋生，来年就便参加考试。但邱钧的字画虽好，却无名气，往往在集市摆上一天，也无人问津。

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掂着钱袋中日渐稀少的散银，不由长吁短叹。偶听客栈中伙计谈及，终南山中寺庙道观众多，很多学子落榜之后，会隐居山中，不仅房费便宜，而且环境清幽，适合读书。于是，邱钧收拾好行李，到终南山来碰碰运气。

进入终南山，看着山势险阻，道路崎岖，而又日色将斜，心中不由焦躁，便沿着一条山路蜿蜒而进，行至半夜，终于看到了一处寺庙。在月光下看到门匾上写着“普济寺”。

邱钧上前敲门，知客僧开门问何事。邱钧说明来意，知客僧看邱钧确为赶考学子，便引他在客房暂住一宿，待明日见过主持再做安排。

第二天，邱钧在知客僧的引领下，来到主持禅房。主持须发皆白，面色红润，虽看不出年岁几何，但至少已过古稀之年，想是在山间清修，无尘世烦扰，故能长寿。

主持问明邱钧来意，稍一沉吟，对邱钧说道：“我佛慈悲为怀，施主有忧，自当竭力相助，且寺中有几间空闲的禅房，施主尽可暂居。每日斋饭，是寺中田地自产，施主也无需解囊。但施主在寺中居住，虽非佛门弟子，也要守好佛门清规。”

邱钧听后大喜，满口答应。

主持接着说道：“我寺僧人每出门化缘，必携几册手抄佛经，赠予有缘之人，以彰佛法华光。但我寺僧人太少，只有十余人，其中还有几个不识字的杂役僧。望施主读书之余，能帮我寺抄几本佛经。”

邱钧自然全部应承下来。之后，知客僧把他安置在寺院后院的一间禅房中。

禅房独门独院，院中长有一株桃树，时维五月，序属初夏，桃花却依然夭夭灼灼，想来这就是白乐天所说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邱钧随口吟出了诗句。

知客僧听邱钧吟出的诗句，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株桃树在山寺未建之前，即生于此。后来，主持建寺，对桃树以佛法加持，桃花经年不谢。因我寺偏远，少有人来，故世人不知。”

邱钧听后，深感佛法玄奇，对主持也凭添了一份敬畏之心。

在此后的日子中，邱钧每日誊抄佛经，诵读诗书，感到困倦，就坐在桃树前面，赏花品景，吟诗作赋。每日饭时，有杂役僧送来斋饭，偶尔也到主持禅房听主持讲解佛经。

一日深夜，邱钧正在禅房抄写佛经，忽然看到窗外桃树下有一个人影，出门见一白衣女子立于树侧。邱钧在家中读过一些小说传奇，知道山间鸟兽草木吸取日月精华，易生鬼怪精灵，而院落之中除却桃树并无他物，暗思这必是桃花仙子，心中也不惊恐，缓步上前。

女子看邱钧走近，吟出一句诗：“可怜孤寺人落寞，一抔玲珑赏花心。”正是邱钧这两日对桃树所作诗句。

邱钧近前，看清女子容貌，冰肌玉骨，绝色之颜，问道：“仙子以为诗句如何？”

女子答道：“诗是好诗，人也是好人。可惜。”女子叹了一口气。

邱钧纳闷，问：“仙子何故叹息？”

“叹公子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本应前程似锦，鹏程万里，却即将命丧孤野，魂断山寺。”

“仙子此话怎讲？”

“公子可知，四季更迭，桃花为何不谢？生死轮回，桃树为何不枯？”

“听僧人说，寺中主持佛法精深，为桃树加持。”

女子道：“此话倒是不假，但如何以法术加持，公子可知？”

“那倒不知。”

“公子又可否知道他年岁几何？”

“看面相大概耄耋之年了吧。”

“岂止耄耋。他年少时曾守卫函谷关，老子出关讲道时，听到了只言片语，便习得了长生的法术。”

邱钧诧异道：“如此说来，他已经一千多岁了？”

“公子可知他又如何长生？”

“如何？”

“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随身带一桃杖，他听道之时，窃取了桃杖。后种在山谷，以人血浇灌，以人肉为肥，桃杖吸取人之精气，慢慢长为桃树，不仅花开不败，每年立春还长一鲜桃，食之可增寿一年。人之精气有限，所以每年冬至之时需再埋一人，才能保桃树不枯，桃花不谢，也才能让桃树结出鲜桃，使老秃驴苟延残命。”

邱钧听后不禁汗毛耸立，问道：“仙子所言当真？”

女子道：“我何必骗你，这些天看公子气度不凡，恐非池中之物，如被老秃驴加害于此，心有不忍，故前来提醒。否则，你看这地下都是何物？”

女子用手轻拂过邱钧双眼，邱钧立时能望穿大地，向桃树根部望去，看到下面累累白骨，桃树根须缠绕其中，心中更添恐惧，双腿已抖若筛糠，急跪在女子面前，求道：“仙子救我。”

女子道：“救你倒是不难，只是需到老秃驴的禅房拿一样东西，东西在老秃驴的木鱼中。”

邱钧问：“那是何物？”

“一面铜镜。”

“铜镜？”

“老秃驴法宝很多，铜镜上贴有隐身符，拿到隐身符，公子便可悄然逃去。否则，公子性命堪忧。”女子又用手在邱钧眼前拂过，邱钧看到在桃树之旁，几个和尚把自己摁在地上，绑住手足，老主持一脸狰狞，拿起一把钢刀砍下他的头颅，献血从脖颈处泊泊流出，被盛入木盆，而头颅在地上滚来滚去，突然滚到邱钧的眼前，抬眼盯着邱钧，邱钧感到无比的恐惧，惊叫一声，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桌上，手中拿着笔，身下是抄写了半页的佛经，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

可梦却如此真切，女子音容宛在眼前，邱钧暗思，或许这是一个预兆，也或许只是一场梦，而答案就在主持的木鱼中是否会有铜镜。当然，不论梦是真是假，现在自己也可逃走，但想到如果老主持真如梦中女子所言，寿已千载，法力高深，恐怕也难逃脱，所以，最好的方法还是去看木鱼中是不是真的有一面铜镜。

第二日，邱钧到主持禅房，和平时一样，听主持讲解了一段佛经。主持讲解完，邱钧道：“老禅师佛法精深，这每日所敲的木鱼必然也不是俗物，可否让我拿来品鉴一番？”

主持推脱道：“木鱼为我佛法器，虽是俗木所制，在僧徒眼中却有深意，还望施主见谅，木鱼难以示于目下。”

邱钧听后，更添疑虑，连续几日意欲潜入主持禅房拿得木鱼，但却未能如愿，主持始终在禅房之中。想想如果确有梦中之事，眼看秋季将尽，立冬之日已然不远，不知何时自己就会作为桃树祭品，心中不由焦急，便在寺中藏经阁放了一把火，然后跑到主持禅房附近，寺中僧众大喊救火，才见主持自房门而出，去往藏经阁观望火情。

邱钧急忙冲入主持禅房，看木鱼正放在主持的坐榻前面，用手拿起，果见木鱼腹中有物，但手却难以伸入拿出，便捧着木鱼跑出门外，找到一块石头，用力砸向木鱼，木鱼裂开，一面铜镜也应声而出，而铜镜之上果然贴有一道符咒。

邱钧拿起铜镜，揭下符咒，忽感双手发烫，眼看符咒生烟起火，在手中燃烧起来，而铜镜也化为通红，灼热无比，邱钧慌忙将符咒与铜镜扔于地上，眼见符咒化为纸灰，铜镜也被熔为铁水，一股浓浓的白烟仿若人形飘到天空之上，消失不见。

主持与僧众救火归回，看到邱钧摊开着被烫伤的双手，地上放着裂开的木鱼，一个和尚冲邱钧喊道：“你这厮，我们主持好心留你在寺寄居，你为何砸烂主持的木鱼？”

主持一脸慌张之色，急问邱钧：“木鱼中的铜镜在哪里？”

邱钧指指地下，道：“铜镜已化成铁水。”

主持急问：“你可揭下了镜上符咒？你又为何如此？”

邱钧无奈，便将梦中之事说了出来。

住持道：“老衲何来千年之寿，又从哪里习得长寿之法术？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又怎敢伤及人命？那桃树虽然花开不败，却只是老衲的一点闲心，从未见过什么桃花仙子，桃树更未成精。施主受骗了。”

邱钧问：“那我受谁所骗，那梦中女子又是何人？”

主持道：“梦中女子就是这镜中幽魂。老衲初入空门之时，得高僧指点，学得了一些降妖伏魔的佛法，三年前去长安化缘，见一妖猫修炼成精，专门色诱年轻男子，吸其阳气，害其性命。妖猫已修炼千年，老衲法力低微，只能暂将妖猫魂魄收在铜镜中，以符咒封印，并将铜镜放在木鱼中，每日敲打木鱼并念诵降魔真经超度妖猫，不想妖猫魂魄未散，竟然托梦欺骗于你。”

邱钧听后，深感无地自容，跪在主持面前以求宽恕，并求主持准他离寺自去。主持急忙扶起，道：“施主也不要过于自责，事出有因，非你本意。这也可能妖猫命不该绝，天意使然。施主先暂居山寺养伤吧。”

冬去春来，邱钧手伤终愈，适逢春闱将开，便告别山寺僧众，去往长安。凭借着自身才学，邱钧竟然在考试中攀蟾折桂，喜中状元，更在殿试之时，得皇帝垂青，招为驸马，要公主下嫁于他。

在修建一新的驸马府中，邱钧终于迎来了自己与公主的大喜之时。宾客散尽，邱钧进入洞房，揭开公主头上的盖头，喝完交杯酒，便要拥公主就寝，但公主却道：“听闻皇兄说驸马博学多才，出口成章，不如我们先对几句诗吧。”

邱钧道：“不想公主竟有如此雅兴，自然悉听尊便。请公主出题目吧。”

公主吟道：“可怜孤寺人落寞，一抔玲珑赏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