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同寻常的金匾
在铜山古城内喇叭巷入口左侧的一处三进大厝，中座大厅高悬贴金木质匾额，大书“松心永茂”，字体遒劲有力。此匾长187厘米，高56厘米。上款小字：“恭赠诰封夫人陈嫂夫人节操”，下款小字：“经筵讲官礼部尚书加赠太傅夫弟世远题”。
陈炳文供图
此匾多种版本的《铜山志》均有记载，内容稍有出入，文字最详细如下：“陈氏春娘，功加左都督蔡公禄长男惟之妻也。年十六适蔡，未及二岁而寡，遗腹子一女。柏舟自矢，孝养舅姑，日务纺织，外事不闻。后夫弟功以第三男兴邦继嗣，得世袭云骑尉，授江南狼山守备。为之请旌，太史世远曾以‘松心永茂’赠之。”（1）其他版本还注明“雍正朝”或“雍正间事”，指蔡世远题词发生在雍正年间。
陈春娘是左都督蔡禄长子蔡惟的妻子，十六岁嫁给蔡惟，不到二年成为寡妇，生下一个遗腹女。从此守节不嫁，孝养公婆，每天纺纱织布，不闻窗外之事。后来，丈夫的弟弟蔡功把第三子蔡兴邦过继给大房，得以世袭云骑尉，授江南狼山守备。蔡兴邦为她请求表彰，朝廷诰封“夫人”称号。雍正年间，太史蔡世远书写“松心永茂”四字相赠，称赞她坚贞高尚，大房后继有人，定能发扬光大。
这是陈振藻编著，乾隆二十五年（1760）的版本，也是《铜山志》最早的版本。其他后续版本均缺“禄”字，只写“蔡公”或“蔡光”。我认为，只写“蔡公”，是编修者有意回避不写“禄”字。写“蔡光”可能是笔误。这一切的背后，涉及到清朝初年一段风云变幻的历史，主角就是陈春娘的公公蔡禄。
二、降清反清的蔡禄
顺治初年，张礼、道宗和尚、蔡禄、郭义等18人以万为姓，结拜聚义，以反清复明为旗号，聚众数千人，攻打清军。顺治七年（1650），大哥张礼率众归附郑成功，在康美村修建木杨城，作为驻军之地。顺治十六年（1659）夏，张礼率军随郑成功攻打南京阵亡，起初入祀厦门忠臣祠。第二年有人对郑成功说，张礼不是战死，而是逃跑溺水而亡，怎么能和阵亡将士同列忠臣祠？郑成功听信谗言，撤去张礼牌位。消息传来，蔡禄、郭义等人义愤填膺，对郑成功的不满越来越深。
顺治十八年（1661），郑成功在台湾向驻守厦门的洪旭发出密谕，传令蔡禄、郭义率部撤离铜山赴台，如不赴台，就地缴械。道宗和尚侦悉杀机，迫不得已，秘密策划两人率部叛郑降清。当时铜山都督张进，寡不敌众，在都督府预设火药桶，准备请来蔡禄、郭义，与之同归于尽。没想到计谋被识破，张进无奈之下点燃火药桶，自爆身死。蔡禄、郭义纵兵掠民，渡过八尺门，投降清朝，这就是有名的“铜山之变”。
此后，蔡禄参与对台作战，在收复厦门、金门、铜山和南澳四岛作战中立功，被清廷授予左都督、加太子太保，赐封三等男爵，恩准世袭八次三等轻车都尉。
清廷为了防止归降将领频繁接触，预先选定几个地方，以抽签的方式分配居住地。蔡禄“分标寓铜”（2），被分配在铜山城安家落户。从此，铜山城成了蔡禄及子孙的长居之地，这也是《铜山志》把蔡禄及子孙作为铜山人记载的原因。应该可以认定，悬挂“松心永茂”匾的喇叭巷左侧三进大厝曾经是蔡禄及子孙的故居。
康熙三年（1664），蔡禄实授河南河北镇总兵官，治所河南怀庆府（今河南沁阳市）。郭义也被授予左都督和爵位，实授广西南宁总兵官。后来，蔡禄的长子蔡惟成人，以父荫被朝廷授予治中，正五品，在父亲身边协助处理政务。（3）
康熙十二年（1673），平西王吴三桂在云南起兵，史称三藩之乱。那时满汉民族矛盾尖锐，广大汉人思念明朝，把满清入主中原看作异族入侵。当吴三桂振臂一呼，一时风起云涌，南方多省响应，在台湾的郑经也乘机出兵，登陆厦门，满清的半壁江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康熙十三年（1674），广西总兵郭义因地理便利，起兵反清。他派人联络蔡禄，请他在北方起兵。在蔡禄看来，他们这些兄弟的初衷就是反清复明，现在天赐良机，也许能够推翻满人的统治。据《清史列传》记载，蔡禄暗中联络襄阳总兵杨来嘉，准备起兵响应吴三桂。蔡禄打造军械，购买骡马，命令其中一支部队全副武装待命。蔡禄的异常举动被朝廷发觉，康熙帝派内侍卫大臣阿密达率兵到怀庆，蔡禄拒不迎接，还开炮拒敌，阿密达攻进府邸，当场杀死蔡禄，并处死其长子蔡惟。（4）
在当时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清廷对蔡禄事件做了冷处理。考虑到蔡禄反形未露，清廷没有宣布他的罪状，让其归葬漳浦北门外圣杯石山，（5）其子孙照例袭职。
三、进取有为的儿孙
蔡禄及长子蔡惟死于1674年，从陈春娘“年十六适蔡，未及二岁而寡”看，这一年她十八岁，她丈夫不是病死，而是被清廷处死，时年可能二十多岁，蔡禄可能五十岁左右。蔡禄和蔡惟的死，没有影响其家庭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待遇。
清朝只允许一个儿子，降一等继承爵位。蔡禄长子蔡惟已经袭封，次子蔡功按例不能再封。《漳浦县志》说：“蔡功，禄次子，烽火门参将。”此记载放在“任子”栏目，指依靠父亲的功绩，得以袭任官职，其实不是这样。《铜山志》记载：“蔡功，少有智略技艺。由行伍得把总，递升烽火门参将，谢事归。”（6）原来蔡功从小具备军事才能，又有智慧谋略。他从普通士兵做起，一路递升，官至参将，最后辞职回到铜山老家养老。
蔡功有多个儿子，其第三子蔡兴邦过继给大哥，成人后按条例世袭，清廷授予云骑尉，正五品。蔡兴邦在多地任职，不断升迁。《铜山志》记载：“蔡兴邦，祖荫世袭云骑尉。历署游击都司。乾隆十年（1745），实授江南江北寿春守备。二十三年（1758）调任江南狼山。历任至广东香山副将，卒于任所。”（7）
蔡世远生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卒于雍正十一年（1733）。生前官至礼部侍郎，死后赠礼部尚书，加赠太傅，谥文勤。他在雍正年间书写“松心永茂”送给陈春娘，此时距她丈夫蔡惟之死已经五十多年了，她大概七十多岁。蔡世远想到陈春娘青春守寡，含辛茹苦，抚养一男一女，成家立业，儿子蔡兴邦前程不可估量。蔡世远深深感动，认为这一切都是陈春娘坚贞苦守的结果，于是题写“松心永茂”相赠。
陈春娘个人品德高尚，又以子为贵，从匾额上款题字可知，她获得朝廷一二品大员才能匹配的诰封夫人称号。原来蔡兴邦在副将任上曾经两次代理总兵，“两署总兵。”（8）总兵正二品，所以他母亲得到“夫人”封号也就名正言顺了。
蔡世远与蔡惟同为蔡氏宗亲，按序排辈，他与蔡惟同辈，所以称她“陈嫂夫人”。从匾额下款题字得知，蔡世远生前只题字，没有刻匾。多年以后，子孙为了纪念陈春娘，把蔡世远的题字刻匾悬挂，此时，蔡世远已经去世，于是刻上皇帝赐赠的“礼部尚书加赠太傅”官衔。
四、清廷钦定的逆臣
世事难料，历史风云变化莫测。乾隆中期以后，开始重新评价历史人物。比如黄道周学贯天人，节义千秋，至死忠于明朝，被乾隆评为“一代完人”。比如洪承畴仕明又仕清，立场不坚定，被编入《贰臣传》。
乾隆四十八年（1783），皇帝下旨编写《逆臣传》。此书共收录逆臣41人，吴三桂排第一位，蔡禄排第八位，位置相当靠前。蔡禄一下子变成叛逆之臣，他的家族所有的荣耀统统被剥夺，家庭成分重新定义，子孙后代受到牵连。此时距蔡禄之死109年，估计他的孙子蔡兴邦也不在人世了。
在东门屿佛澳东明寺旁边，孤零零竖立一座“海澄蔡 考威远将军妣安人林氏”墓。周围没有坟头、扶手、拜埕等常见的配套，墓碑立在杂草丛生的泥土中，四周散落一些土块。单从墓碑看不出规制，因年久月深，墓碑两边小字的年代和立墓者无法辨认。从考妣二字看，说明此墓是蔡禄的子孙修建。
吴顺江摄影
威远将军是蔡禄在降清之前，南明永历皇帝赐予的封号。有研究者认为，漳浦圣杯石山上已有一座蔡禄墓，东门屿的威远将军蔡禄墓当为衣冠冢，是后人替蔡禄表达了反清复明的内心愿望。研究者可能不知道，蔡禄的家在铜山，他的墓应该在铜山才合理，之所以先葬在漳浦，可能来自官方的特别要求。
从满清入主中原到乾隆中期，将近一百五十年。清廷全盘接受了儒家文化，以正统自居，汉族人民也接受了改朝换代的事实。蔡禄的子孙为官有方，享受荣华富贵，经过几代人的适应，早已承认清朝的正统地位。他的子孙在蔡禄被定为逆臣之前，应该不会在东门屿修建先祖的衣冠冢，表达反清复明的念想。
据我推测，漳浦蔡禄墓和东门屿蔡禄墓不是并列关系，而是先后关系。子孙为了祭扫方便又不显眼，把蔡禄墓从漳浦迁到铜山东门屿，因蔡禄本人被清廷处死，只能刻上明朝“威远将军”的封号，显示先祖的另一项荣耀，确实有思念明朝的感情色彩。若是这样，东门屿的这座墓应是真正的蔡禄墓。
据后来的大厝居住者介绍，相传古时候大厝居住着一对母子，这与记载相符。《漳浦县志》和《诏安县志》均不收录陈春娘的事迹，而蔡禄的记载只有片言只语，这和蔡禄被定为逆臣有关。蔡禄身处风云变幻年代，始终视满清为异族入侵，梦想恢复汉人的正统地位，他的功过是非，应该得到客观评价。
注释：
（1）林定泗《<铜山志>注译》第156页
（2）林定泗《<铜山志>注译》第142页记载：“蔡禄，以征台复平四岛得功，加左都督，仍带番衔，分标寓铜。因授职太高，难以降补，故以随征官终焉。子孙袭云骑尉。”《铜山志》黄家版本把蔡禄列为清朝铜山武将，第196页记载：“蔡禄，原籍海澄人也。以征台有功又克平四岛，授铜山左营游击，敕授功加左都督衔。”
（3）光绪《漳浦县志》第407页记载：“蔡宗琚，总兵禄长子，以父荫补治中。”名字与《铜山志》记载不一样，可能名惟，字宗琚。
（4）《清史列传》卷八十，第13页。中华书局，1980。记载如下：“康熙十三年三月，三桂犯湖南，蔡禄潜结杨来嘉图谋响应吴三桂，称捕鱼，令一军尽甲，增制兵械、购骡马，民一夕数徙。侍卫观保驰奏，上命内大臣阿密达率兵至怀庆察之。阿密达至，蔡禄不出迎，入城施炮拒敌；阿密达击擒之，并斩其子。”
（5）曾五岳《福建海澄蔡威远将军（蔡禄）墓碑考》
（6）（7）林定泗《<铜山志>注译》，第143页。
（8）民国版《诏安县志》第309页记载：“蔡兴邦，禄孙，春江协副将，两署总兵。”
202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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