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吗？”树人哥如特说着，奋力用两根粗壮的枝桠撑向地面，把自己的两条腿从泥土中拔起，看起来甚是可笑。
“你别来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树人裘德背对着哥如特说着，然后迈开两条长腿，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可怜哥如特，还没把自己拔出来，就眼睁睁看着裘德的远去的背影，待到他费劲千辛万苦从泥土中出来，身上还不时抖落下来一些沙土时，他都快要忘记自己为什么还要从那个温暖的家出来？裘德不是已经走了吗？
哥如特不知所措，于是就这么站着，从白天到夜晚，从晴天到下雨，然后再到晴天，他已经忘记自己到底站了多久了，一天？哦不，应该要更长些，他想着，左边眉毛上头，两片绿叶还不时抖动两下，显得有些滑稽，也有些落寞。
树人的思维很慢，或许是由于他们经历的年月太长了，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树皮脑袋里钻进了两三只小虫子，在里面翻江倒海，谁知道呢？不过哥如特依旧趁着这段发呆的时间，想了很多，他想起他还是一个种子的时候，悄悄躲在土壤里，那时候他还没睁眼，但是可以听见声音，昆虫们在土壤中扭动着他们略显臃肿的身体发出沙沙的声响，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吵叫，风吹过地面、刮过树叶的声音，他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下雨的时候，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他的上头，然后将他包裹起来，一阵清凉的爽快就能给它的生活带来莫大的满足感。
他还想起他和裘德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哦不，准确地来说，是听见，那是一个炙热的午后，炙热到连还没破土的哥如特都能感觉到来自地面的不友好，生怕自己长得太快了，出去受罪，他正转动他那不成熟的大脑想着，忽然耳边又传来了一阵声音。
“就这里吧，把树苗种下去，十几年后我们再来，树苗就长大了。”那个声音有些粗狂，却莫名得温柔。
“爸爸，我们每年都来看它好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弱弱得询问着。
“嗯......好吧，我们有时间就来......。”那个粗狂的声音中显然有些为难，但是稚嫩的声音显然没有听出来，开心得跳了起来，不得不说，震得哥如特有些慌，生怕一下把自己给来个釜底抽薪。
不过哥如特也蛮开心的，听声音，那颗树苗应该离自己不远，甚至有可能就种在他的身边，以后自己破土出来，就多了一个可以聊天的朋友了。
不过，他只猜中了一部分，那对父子确实就在他的附近，而且种下树苗的地方甚至很近，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那对父子将挖出来的的土，正好堆在了哥如特的上方，尽管后面又把土给填了回去，不过还是在哥如特上面埋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导致本来很快就要钻出土壤的哥如特硬生生给憋了回去，真是苦恼啊。
树人哥如特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莫名开心全身的小枝干也都快乐地抖动着，叶片唰拉啦地声响在清风摇摆中，长长的树须在随意摇曳，这是他和裘德的第一次见面，哦不，或许准确来说，是第一次听见。
“我能感觉到你，你叫什么，我的朋友。”这个声音很陌生，但是却令还掩埋在泥土中的哥如特感觉到一种阳光般的温暖，让他感觉，假如神灵真的存在，声音也不过如此吧。
“你好.......”这注定是一场不对等的谈话，却充满了友好和善意。
“你会出来的是吗？哥如特。”裘德真切的说道，令哥如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期待，或许，其中还有一点点的孤独。
“会的，我马上就出来了。”哥如特十分肯定地回答着，不知怎得，平时无欲无求的哥如特忽然很想探出脑袋来，早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接下来的时光里，大多数都是很无聊的，除了无止境的等待和聆听，哥如特对于生活也多了一些小小的期待，偶尔和裘德聊聊天，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们现在在一片空地上，四周都是树，它们也会说话，只是白天太热了，它们都在睡觉，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互相说悄悄话.....。”裘德的到来，哥如特无聊的生活总算是有了一些涟漪。
“你看，前面的白桦树上又有两只鸟定居下来了，它们开始在白桦树上搭建自己的小家.......最近天气很不错，太阳很充足，每天都肚子饱饱的.......”裘德偶尔的谈话，就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总是能令哥如特对外的向往更甚。
他清清楚楚记得那是一个晚上，嫩绿的枝头首当其冲冒出了松软的土壤。
他出土了！清新的空气瞬间贯通他的全身，他兴奋地左右摇摆，他想寻找自己的灵魂伴侣，裘德。
“幸会，朋友，我就是裘德。”那个声音没有了土壤的阻扰，此刻却显得那么陌生，哥如特摇动着枝头，转了过去。
哥如特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的树苗，它仅有三个枝干，分别伸展开来，枝桠上的叶片却十分繁茂，这个和他想象中的裘德有些不太一样，不过他还是很开心，因为裘德是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第一个和他交流的树。
“你好，我是哥如特......。”
树人之间朴实的友谊便在此间天地拉开帷幕。哥如特不经常说话，按着他的话来说，在种子的时候，受阳光不足，发育得不太好，而裘德则是一个小话痨，经常脑洞大开得和哥如特说一些新奇的见闻。
“你知道大海吗？我以前还是种子的时候见过，就是一望无际的水，太阳就是从水里面升起的，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太阳怎么不会把水烤干呢？估计是水太多了，不过那水和我们喝的可不一样......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给你个机会，猜猜看有什么不同？”
哥如特皱了皱它的小眉头，眉头上的小叶子一撇，表示不懂。
“那水是咸的。”不知怎得，裘德忽然不说下去了，只是将大多数的枝桠转向更远的地方，眼神怔怔出神，只留下哥如特依旧在思索刚才裘德说的话。
哥如特一直以为裘德一定是种子的时候遭受了什么刺激，其实他不知道，裘德有多么期待外面的世界，他更不知道，裘德在还是个种子的时候，就去过了很多地方，虽然看不见，但是他已经用听觉，将这个世界游遍。
当风带动他旅行的时候，他飘洋过海，听见过海水潮起潮退；他雨中听风，雨水滴答的声音能让它的心情得到无止境的安抚；他漫步林间，风吹叶片的声音让他神往。那时候他总在想，以后要用双眼去看遍这个世界。
裘德个头比哥如特大上许多，因此更多时候哥如特只能仰着小树枝，才能和裘德说话，哥如特反应很慢，所以一般等裘德说了一大串，哥如特才说出几句完整的话，但裘德并不介意，有一个能陪他说话的伴，已经足够了。
裘德一直以为哥如特说话慢，脑子也慢，实际上，他不知道哥如特只是单纯喜欢聆听，他更不知道，哥如特还在种子的时候，泥土将他包裹，他聆听着泥土在昆虫的帮助下，稀疏的细沙摩擦着他的皮肤，唰唰作响，他喜欢这种感觉，雨水温润、风吹树叶、昆虫呢喃......他没什么奢求，也不懂什么岁月静好，安静就好。
两个人，哦不，两棵树，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度过了许许多多个日夜。他们习惯在炎热的午后睡觉，在清凉的夜晚交流，他们习惯生活在交织着现实和梦想边缘的日子里，在朦朦胧胧间，他们可以通过深埋在泥土之下的强壮树根，连接到整座森林。
准确得说，他们能感受到整座森林的脉动，叶片被风吹过，在树枝上摇动，隐约还有些潮湿的感觉，树枝稍微颤动，一阵叶片骚动，从叶片的缝隙中看过去，是一只夜晚出来觅食的松鼠，它灵活地上下跳动，在树枝间舞蹈，像夜晚的精灵般在黑暗中游荡，或许是它的动作太大，惊扰了在夜间沉睡的灵魂，一双双懵懂的大眼睛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灵动，整片森林在此刻被打破了宁静，哥如特和裘德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随即一阵清风吹过，树人们任由枝干被风吹开，叶片沙沙响动，风吹过被吵醒的森林，安抚受惊吓的生灵，树人们知道，风中有夜晚的魔力，能够让躁动平息，能够让浮华散去，森林中紧张的氛围总算稍微松散了一些，沉睡的酣眠逐渐遮盖过躁动，整片森林又逐渐沉入睡眠。
裘德和哥如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借助着森林强大的根脉网络，去每个角落看看，但森林并不是无穷无尽的，裘德曾经花了一整晚，不断从地底穿行，盘虬卧龙的树根错综复杂，看上去和迷宫一般，但是树人的意志却是如此坚定，令他一往无前。
哥如特不知道裘德经历了什么，他只知道，待到凌晨太阳破晓，沉睡的森林苏醒，清脆的鸟啼叫伴随着扑哧扑哧的羽毛击打声，飞翔在天空中，显得愈发空灵，裘德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哥如特看着裘德的眼神中充满着疲惫。
“森林尽头是绝望......”裘德的眼中仿佛要留下泪水，但还没等哥如特反应过来，裘德就疲惫得睡着了，只剩下它的小叶片在风中唰唰地响着。
此后的岁月里，哥如特觉得裘德似乎变了，很经常说着说着，然后就戛然而止了，望着天边怔怔出神，也不做什么，就是静静看着。
哥如特记得很久之前一起栽下裘德的那对父子，他们相互许诺过要每年来看裘德，尽管漫长的寿命已经令哥如特忘却了时间的长度，但是他还记得那对父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来看看裘德，小男孩逐渐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父亲却变得越来越憔悴，两人之间的话语也逐渐少了许多，哥如特还记得最后一次间隔了许久，当再见面时，父亲已经生出了白发，而儿子已经比爸爸高出了一个头，两个人只是停留了一会，儿子就不耐烦地大吵大闹，然后父子俩就起了争执，最后也就不欢而散。
而对此，裘德似乎也不怎么上心，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人类就是这样，长大后就变了.......。”
“喂，哥如特，你想出去看看吗？”
某个午后，天气炎热得叶子都快蔫了，裘德忽然对哥如特说着。
“没有。”哥如特摇晃着他的小枝干好让自己能够凉快一些。
裘德没有说话，这次谈话又戛然而止。
哥如特不知道，裘德在森林的尽头看到了什么，能够让一个话痨变得茶饭不思，他也曾尝试过主动和裘德聊起两句，但裘德似乎也总是避开不谈，而有一次哥如特和裘德聊起林子里那新生的小鹿有多么可爱，正聊在兴头上。
裘德忽然说了一句，“我们也该有双腿，这样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哥如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这次谈话也就无疾而终。
森林里的日子总是能够慢慢抚平人内心中的创伤，流水清凉，将河间的石块抹去棱角，清水折射出七彩的阳光，折射出来的光漫射在空中，显得空灵而又浪漫。
日子一天天过去，哥如特明显感觉到裘德逐渐从那次冒险失败中恢复过来，两人的交流也逐渐越来越多，哥如特为了朋友，摒弃自己沉闷的性格，主动和裘德说话，两人交谈甚欢，那个夜晚，或许就这么成为过去吧。
可是忽然有一天，树人们忽然感觉他们本来臃肿的树根，变得轻巧而富有魔力，他们互相交流了疑问，却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们向整片森林求助。
很快，森林的回答就乘着清风抵达，“你们要长出双足了。”
树人们相信古老而智慧的森林不会欺骗他们，他们从还是树苗的时候，四处乱窜间，便在森林的深处见到了数十棵万丈高的巨树，树人们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敬畏，年轮上的刻印使得他们对森林的睿智无法质疑，于是他们选择相信。
“太好了，哥如特，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裘德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喜悦，向朋友分享自己的快乐。
“我.....不是很想离开。”哥如特知道，假如这时候迎合裘德，等到未来离开的时候，会更加为难。
“嗯，没事，时间还长。”裘德似乎并不是十分惊讶，漫长的岁月已经使得裘德对哥如特了如指掌，似乎两棵树就是一棵树。
当哥如特见到裘德第一次用双手撑离地面，将自己连根拔起，两条木桩似的长腿在地面上略微还有些颤抖，让人看了生怕要站不住，但整棵树却都要惊呆了。
但更多的是哀伤，他知道，裘德离开的日子已经快到了。
裘德迈开双腿，在森林间奔跑起来，尽管他依旧很慢，甚至连一只蚂蚁都可能追不上，但是裘德不在乎，只要能行走，那么离开就不再是梦话。
......
哥如特已经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回过神来一件事。
裘德已经走了。
哥如特缓慢地将自己又栽了回去，温暖的泥土将哥如特包裹着，哥如特能感受到整片森林在此刻又和自己连为一体。
他想看看裘德是否已经离开森林，于是他将灵魂四散开来，在泥土间沿着蛛网般的树须蔓延，在叶片的间隙中窥探森林中的一草一木，他沿着裘德厚实的脚印一路跟随，他不像裘德那般富有冒险精神，森林的边缘一直是他不曾踏足的禁地，但是这个夜晚，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煽动，便穿过了无数的黑暗来抵达了森林的边缘。
茂密的森林瞬间戛然而止，哥如特在一个枝头上眺望远方，那是令人看了能够绝望的草原，哥如特无法跨越草原，因为树人的灵魂只能凭借森林的根脉游荡，他只能静静得坐在树枝上，看着远方。
草色已经褪去绿色，逐渐蜕变成深秋的暗黄，哥如特不知道更远处的天边有什么，但是他能想象到裘德的心情。当满是疲惫的裘德在幽暗的森林中开辟着崭新的道路，无数的恐惧和未知都在心中跌宕起伏，当他怀揣着满是伤痕的灵魂来到这里，看到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他知道，他的旅途已经结束了，对现实的无力与对未知的探索使得他身心俱疲，甚至一度发狂。
假如漫长的时光只能在这方天地困顿，那么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森林的尽头，是绝望......。”疲惫和失落已经将他埋葬入土。
于是，当裘德获得了离开的机会，他义无反顾，选择了逃离曾经令他绝望的坟墓，选择离开这片森林。
春去春又来，漫天雪花融化成水，又蒸发在空气中，随后凝结成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森林依旧在这里，静默无声。
在一个平淡的冬天，哥如特在一个夜晚中，离开了森林。
在一个盛开的春天，沉寂了许久的森林间迎来了陌生而亲切的访客，那是一对父子，儿子两鬓已经斑白，父亲坐在轮椅上，不时抬起双手，在空中挥舞，似乎和儿子诉说着过去，儿子笑着顺从父亲，他们走进森林的深处，迷路了许多次，树林终究是没有为难他们，大树们将树枝抬起、放下，为父子指路，最终，他们到来了。
森林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仅仅数十年的功夫，当初的小树，似乎便走过了百年的成长，成为一颗参天大树。
父子俩在这颗树下，慢慢地说着话，慢慢地呼吸，慢慢地离开。
父子陪伴着，时间终究是将他们角色互换，儿子推着父亲的轮椅，紧紧跟随，从眉宇间看着，就像一个人，仿佛将所有的生命都浓缩在这个短暂的时光里。
他们不知道的是，几个月前，一个孤单的树人穿过一望无际的草原，满是疲惫，身上满是刀斧的创伤，叶片也已经落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森林，他的手上握着一根似乎不久前刚被拉扯下来的树枝，树枝上零零散散得长着一些叶片，却也枯黄，树人和树枝一起，回到曾经的家，将自己和树枝栽下。
此刻那颗大树的身边，还有一颗小树，两颗树悄悄说着话，叶片翠绿，枝头长出小花，随风摇曳，时间终究是将他们又带回了森林。
两棵树离得真近，近得就像一棵树。
森林又是那么宁静。
此文收入山川异域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感谢
理解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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