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电话里那些木讷的问候或隐忍很久的央求。父亲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泛舟颐和园的闲适，没有卢沟桥边或园博园里的欢笑。父亲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那个带着遮阳帽，背着斜挎包的身影，仿佛还在离家不远的路上行走。
还记得父亲住院那天下午，我乘车5个小时赶到医院，爸爸见到我时那高昂的情绪、响亮的话语，临床的病友都感叹闫老师病情好多了，事后我才模糊明白那可能只是他的回光返照。至今，我依然悔恨，那天晚上没有照顾好爸爸，没有意识到他的生命竟然这么快地走向了终点，没有意识到父亲咳出的血意味着多么重的病情，没有意识到父亲说“我要崩溃了”的话里包含着怎样的绝望。我天真地以为这又是一次有惊无险的病程，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他依然会好好地端坐在那里，平静地和我们谈话，问候我们每一个生活的细节。直到父亲昏倒在病床边，被推进抢救室的那个瞬间，我依然以为父亲只是昏倒了。
然而，生命却如此决绝地不再给我们机会，也从不饶恕我们这些心存侥幸的孩子们。父亲就这样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对我们和这个家的关注，停止了一生的坚持与隐忍。在送往抢救室的途中，我看到了父亲紧闭的双眼和紧咬的牙关，还有从口唇处吐出的血色泡沫。我在拿毛巾擦拭过程中，一颗脱落的牙齿掉落在毛巾上，我匆忙捡起装在口袋里。我似乎隐约看到了父亲眼角的泪水，看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不舍，看到了他飞升的灵魂在空中俯视着焦虑的我们。父亲就这样走了，走的这样不舍这样焦急，也许他已在天国俯瞰着忙碌的世界，无忧无虑。
想与父亲说的很多话还没有说完，我们该尽的孝也还远没有尽完。直到父亲走的那天，我才猛然惊醒，这么多年在异乡所谓的奋斗换来了什么。每年与父母相聚的日子不足一月，而分离却成为常态。父母成为遥远记忆里的两幅图景、两通电话、两个孤独的背影。父母就这样在遥远模糊的故乡等待着，等待我们功成名就，凯旋归来，等待我们儿孙满堂，衣锦还乡。我们也在忙碌的生活和伟大的事业里麻痹着自己，我们就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以为永远有父母宽厚的胸膛为我们兜底，无论天涯海角、何年何月都有一个遥远的故乡等着我们去喊一声爸妈。
我们的家，爸爸妈妈哥哥和我，四十多年风风雨雨，四口人从未失散，如今父亲却迷失在生命的丛林里，再也无法归来。任何仪式都无法换回一个鲜活的肉身，一个温和、耐心、关爱着你的父亲。就像树叶发芽、生长、掉落的旅程，生老病死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然而面对死亡却让人如此痛苦地难以自拔。我忽然明白了宗教的意义，那是世间一切痛苦的出路。是痛苦让智人产生了更深的记忆而脱离荒蛮，是痛苦让人类产生了深邃的思想诞生了灿烂的哲学，是痛苦让历史上伟大的智者们创立了各种解脱的法门。面对恶疾与死亡，我竟如此渴望超越理性的神力让生命重新绽放光彩，渴望将亲人的意识转移到一个健康的躯壳中，与我们重新对话、共同生活，陪伴我们一生。面对失去亲人的痛苦，我宁愿相信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了永生，相信他们的灵魂还在我们周围的世界里梭巡，相信带上他们的遗物旅行就像带着他们周游世界，相信他们的每一个愿望都能在来世得到满足。
时至今日，父亲期盼了几年的小院的愿望终于还是没有实现，还记得今年夏天，他和母亲热切地谈起看好的一处农家院，咨询我们的意见。而我只是花了半个小时思考就罗列了几条意见否定了他们的想法。对于我们，父母是我们常常忽视的一个遥远的存在，而对于他们，我们却几乎是生活的全部。还记得11月份送爸妈从北京走的那天，我顺带买了一顶遮阳帽给爸爸，虽然不贵，但爸爸终于脱去了戴了几年的那顶旧帽子，显得非常高兴，听妈妈也说爸爸回家以后也高兴得天天戴着出门。孩子的一点点小小的心意，竟会让父亲满心欢喜。
父亲宽厚温和，与世无争，用他的质朴与勤劳与这个世界对话。对待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父亲对待我们从不打骂，而是以身作则、潜移默化地教导我们专注、专心、诚实。对于我们的生活，父亲也大多尊重我们的决定，尤其是年纪大了以后，父亲更是甘心当一个侍从，耐心接受我们的安排。我想，我们的成才正是得益于这样一个民主、温和、诚实、充满着爱与支持的家庭。
父亲的追悼会上和后事办理过程中，遇见了多年未见的亲属和不少陌生人，有父亲年轻时的同学和同事，也有父亲几十年来带过的一批批学生，他们谈论起与父亲一起经历的岁月，有年轻时的风华正茂与坎坷奋斗，也有近年来偶然遇见时同病相怜的唏嘘与无奈，恍惚间有种观看电影《BIG FISH》结尾时父亲葬礼上那一幕的感觉。父亲嘴里那几十年或辉煌或离奇的经历，如今都从这些陌生人嘴里娓娓道来，不再像一个传说，似乎一切都逐渐清晰鲜活了起来。就像电影里那样，父亲也像一条游动的大鱼，穿行在时间的河流里，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亲爱的父亲，感谢您和母亲用真挚无私的爱哺育我们成长，我们会照顾好亲爱的母亲，也会努力做一个温和宽厚的好父亲。多年以后，当我的孩子回忆起我的时候，如果她能够感受到一丝温暖，像初春的一缕暖阳或寒夜的一点星光，我宁愿成为一棵树、一块石头，在遥远的山岗上孤独地守望。
2019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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